作者:跨越性別的河流
我對一夜情的看法有點複雜。如果單為了慾望的發洩,這樣的一夜情,沒有也罷,因為多數慾望填滿後,精神更空虛。事實上,一夜情真能有一夜長,彼此能相擁入眠到天亮,已經很不錯了。很多時候,是完事走人,最多只能算半夜情。
不過也有些一夜情,是濃縮版的戀愛。雖然彼此在一起時間短暫,但真心實意。礙於現實的種種束縛,有緣無份,沒法交往,做真正的伴侶。不過也許正因為相識是短暫的,兩個人更能在短短的相聚中,放下顧及敞開心靈,給彼此帶來關懷慰藉。拋開一切,就是同樣面對人生苦樂的兩個人,在個孤獨的夜晚,相逢、相愛。
Brian就是我這樣的露水情人。他很年輕。我們的生命真正交彙在一起,就只有那一個晚上。那一年我30出頭,留美畢業後在當地工作。他才20出頭,又長了一張娃娃臉,看起來似乎是個永遠長不大的的少年。
和Brian相見的那個晚上,說來也挺特別。當天夜班剛好不忙,一位擅長化妝的美女同事,趁機會達成許諾,幫我畫了一個濃妝。我一向不太擅長化妝。常常畫後反而更醜。仗著皮膚好,又是清秀型,最多淡妝。不過那天晚上,我的美女同事卻給我來了個全套的濃妝豔抹:深淺兩色的粉底,閃光的亮粉,深棕色的陰影粉。該暗的暗,該亮的亮,讓臉部輪廓凸顯。之後仔細描眉畫眼。一層層塗上眼影,慢慢暈染。最後勾畫嘴唇輪廓,塗上淡紫色的口紅,點綴珠光唇膏。她又幫我把長頭髮,仔細盤好,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面貌一新。一切做好後,再拍照留念,完事已經晚上11點多了。
如此專業的造型,我當然不願浪費掉。於是回家換了件黑色低胸長裙,直驅J城一座專門為跨性女生設立的酒吧。雖然時間臨近午夜,但由於是個禮拜四,卻正是酒吧客人最上客的時候。
自從開始變性之後,我就是這裡的常客。我喜歡這裡對性別極度前衛寬鬆的態度。在這裡,我不用變成誰,只用做自己,還可以和其他跨性人交友。當然最重要,這裡還有大批追求像我這樣女人的男人們。簡單說,在這兒,我不再是女人中的二等品。我不再是一件殘品,身上沒多了一樣或少了一樣。我的一切剛剛好。
開始考慮變性的時候,我曾擔憂找不到男友。畢竟,如果對方喜歡女人,我怎能和普通女人競爭呢?不過後來逐漸發現,喜歡TS女人的男人太多了。他們喜歡女人,也喜歡,或更喜歡像我們這樣的特殊女人。我認為他們應算是直男,因除了少數雙性戀者,他們大多數只被女性化所吸引,迷戀女人,無法接受男性化的人。不過,話說回來,只要有人愛,又何必去管他貼的是什麼標籤呢?
當晚的酒吧仍瀰漫著一種酒、香水和從門外飄來的二手煙溷合的味道。說不上好聞,也不讓人厭惡,但絕對是這間酒吧所獨特的。酒吧很大,共分三層,兩層舞廳,最高一曾有沙發,台球一類的遊戲。我在樓上樓下打了幾個來回,和熟悉的朋友開心打招呼,也外向的回應男人們的搭訕。即便不飲酒,我也覺得自己很High,我作為男孩子成長中積累下來的羞怯矜持,全部拋在身外。
在這種既放鬆,又興奮的情緒下,一兩個小時過去了,卻突然有一個人影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快速閃過去,又閃回來。前行的身體猛地停在我面前,還拉住我的手,“Oh, oh, oh”,他連說了幾聲。“嘿,是你啊!”
他這種奇怪的態度,讓我愣了一下。我認識他嗎?也就這樣看了看他。這是一張非常年輕帥氣的臉。捲曲的棕色頭髮,明亮的大眼睛,再加上一個玲瓏可愛的翹鼻子,漂亮的嘴唇,讓他看起來像個玩具娃娃。而在這張臉下,是一具不高而英挺的身軀。我承認,雖然他不完全是我的菜,但他極具吸引力。而我一眼看過去,又覺得他微醉又略帶痞氣的神態,有點滑稽可笑,好像正好是我一向喜歡的沉穩儒雅的反面。
“你好嗎?我不認識你,拜。”我笑著對他說。我這時已有點想回家了。不過他卻相當執著,不肯放開我的手。“我等了一晚上,才等到你!你可要想好了,別後悔。這裡的女孩可都是倒追我的。”他嘴上如此狂妄,臉上卻是一片真誠。在虛偽世界中,已經上了一天班的我,突然對他的這種直接了當,心動了一下。
“好吧,不過很晚了,我真的想回家。”
“我送你,我們出去走走。”
和他走出了酒吧,J城夏天特有的清冽冷風撲面而來,讓穿著單薄的我一身寒意。他迅速脫掉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他和我一起走向我停車的地方,他執意拉著我的手,竟然像我拉了個小孩兒。我笑了起來:“你看起來可真小,我比你大多了。你到底幾歲?”
“22,”他說。“是啊,我一向被人家認為更小。”
“我不信,給我看看你的駕照,我可不想犯誘姦罪。”我和他開玩笑。沒想到,他真的把駕照拿出來,遞給我。沒錯,他22歲,比我小近10歲,他叫Brian。我也告訴他我的名字,並和他握手,“很高興認識你。”
這時已經午夜過後。路上沒有太多行人。不過總在這時,可以看到很多無家可歸者,和一些剛開工的性工作者,在街上來回游盪。我們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他突然直接看著我。“我很喜歡你,你很可愛。我很想跟你做◇愛。”
對於普通的女生,剛見面就提這種要求,大概要還以一巴掌才對。不過跨性女人通常在這方面,有不同的行為規範,至少我是這樣。他最原始的追求,讓我直接感受作為女生的力量。我突然覺得他很可愛。
“我比你大10歲,”我說。
“沒關係,我就喜歡比年齡大的。我在某方面的能力非常強,不信你看看。”
他竟然從長褲中直接掏了出來。非常大。童顏巨鵰。我立刻驚呆。本能地訓斥他:“你瘋了嗎,趕快把它放回去!”他笑嘻嘻地照做。好在街燈灰暗,也沒碰上警察,否則我們可能被控有傷風化。突然間覺得很寂寞。“我們去某某俱樂部好不好,”我提議。
這是個開到很晚的性俱樂部。說是性俱樂部,其實也不過,就是裡面客人可以公開或隱秘的發生各種性行為,還有一些算不上專業的SQ表演,一些播來播去的A片罷了。與同志浴室的赤裸裸真槍實彈相比,這裡意淫的成分較大。當然這裡絕對提倡安全性行為,免費安全套隨處可取。我開始變性的漫長旅途後,一度對這裡上癮了。像那個酒吧一樣,這裡對性別也同樣採取了絕對前衛寬鬆的態度。以門票來說,單身男人需要幾十塊,一對男女則只需20塊,女生單身來,則免費。這裡的女生的定義,包括一切願意以女性外表示人的人。只要是女性裝扮,就能享受女生的待遇。我常想,來這兒的單身男子,為何不直接帶個假髮,塗個口紅之類入門,就可以省下不少。
那段時間,我已經因雌激素的勐增,加上雄激素的銳減,變得性◇欲淡薄。但在這裡,我尋求的是被男人注意的快感,因為他們的目光不斷的告訴我,我現在真的是女人了,讓在變性中內心忐忑的我,有了精神上的肯定。
我們進入俱樂部。人已經相當多。又是許多寂寞的軀體在來回游盪。一些男生只在腰間圍了一條毛巾。我雖然享受成為男人慾望的目標,但一般不會作太出格的事。不過,那晚,在這個年輕帥哥的陪伴下,一種久違的慾望,慢慢在身體裡醞釀升騰。我們選擇了一張床,就在公開的地方。這間俱樂部絕對能開發每個人的展現狂潛力。
我們開始熱烈的接吻,他溫柔的愛撫我的全身,手慢慢從衣服下伸進來。我為他KJ,在安全套怪異的的水果口味中,感受他的身體在我口中膨脹。很快,我們的周圍就圍了三圈人。我沒有脫掉衣服,但已經有幾雙手在我身上上下摸索。我們停了下來,對大家笑笑,演出結束了。
圍觀的人群中,竟然有幾個說上海話的男人。比較年輕的一個靠近我,用英文對我說,我朋友喜歡你。我順著看他的手指看去,一個稍微年長的微胖男人,正在對我充滿寓意的微笑。而就在這時,Brian突然指著我,對大家說:“我女朋友。”他那個自豪的神態,我總也忘不了。畢竟,無論是誰,別人因為自己而感到驕傲,都是最大的讚美吧。
我們離開俱樂部。我開車,要把Brian帶回家。這才想起來,他的車呢?他怎麼來的?Brian也想起來了。我們剛才好像忘了一切。於是我們折返他停車的地方,取了他的車。他開著跟著我回到了我當時的棲身地。
我們開始赤裸相向。洗掉了臉上的五顏六色,臉上輕鬆了很多。Brian似乎沒有察覺我的“變臉”,他明顯有點累了,赤身躺在我的單人床上。他沒有成年男子結實的肌肉,身材略顯瘦小,但他的皮膚異常光滑乾淨,在昏黃的檯燈下,似乎有一層柔和的光環圍繞。我看著他,覺得他更顯小了,好像連少年也還不是,而是一個需要關愛的孩子。我內心深處的母愛開始氾濫。我躺在床上,溫柔地攬住了他。
他開始邊說,邊輕柔的吻我,他讓我別管世界怎麼看,開心的做自己最重要。他說他喜歡TS女孩,因為更漂亮嫵媚。而比起一般的女孩來,在愛和性方面,比較不會忸怩作態,更豪爽大方。
我問起他的家人,他說自己早就一個人生活,也沒有工作,但曾得到一筆很大遺產,在J城以北一個著名的小城有房子,一個人住,常常開車來J城玩。他還告訴我,一到成年,他就愛上了賭博,已經輸了很多錢。他的故事,任何人聽上去都可能會質疑,其實我現在也不知道這裡面有多大的水分。不過如果你看到他說這些話時的輕柔神態,我相信你會和我一樣,相信他。
我擔心他會陷入賭博的深淵。對於這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我突然產生類似對家人的關切。也許我勸不動他他,但我還是立刻要他要戒賭。他也連連說是。
“你知道嗎,”他突然問我。“我特被害怕死。”
“我也是。”我想也沒想就說。
“你知道為什麼嗎?”他似乎自言自語。“因為如果我死了,認識我的人也都死了,那我就會徹底被忘掉,就好像我從來沒存在過。這種想法讓我非常恐懼。”
是啊,我們走過之後,留不下任何痕跡,無影無踪,一時我也悲從中來。可我想安慰他,畢竟我比他大很多:“雖然我們會被忘記,可是我們畢竟經歷了生活的過程。就在這個時空裡,我們曾在這裡。這個永遠不會改變。”他聽了點點頭。我們相擁而眠。
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Brian似乎又恢復了剛見到我時那種活潑甚至輕佻的神態,問東問西,問我的工作,興趣愛好,變性過程等等。
他坐在地毯上。我突然感覺特別難過,因為就在一個多禮拜前,我父母剛來美國探親。他們在這床邊的地毯上,架起一張充氣床。他們就睡在上面,我們有時也會輪換。而現在Brian就赤身坐在這塊原本擺放充氣床的地方,我一下子特別思念我的爸爸媽媽。
眼淚立即湧出來。我從床上下來,坐在他身邊哭了起來。我告訴他,我的父母剛剛返回中國,而我現在很想他們。Brian神情嚴肅起來,抱住我,別哭,別哭,一切都會很好。我知道,如果我面對的是一個我通常交往的,有城府、理智的中年男子,我不會這樣輕易讓自己感情流露,因為擔心他們會嫌我太嫩,他們也許會懶得理睬,這值得哭嗎?但我面對的是Brian,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我知道他一定會像個孩子愛護受傷小動物似的,來安慰我。
昨夜第一眼看到Brian,只被他的外表吸引。但我當時根本沒想到會和他有更深的交往,更沒想到會帶他回家,畢竟,他太小了,一臉天真幼稚。但點滴中,我對他的觀感悄悄改變。比起一些成熟的男人,他有更多孩子般的純潔率真和柔軟愛心。其實,我發現,他並不是不成熟,只是不復雜。
起床後,我要準備上班的事。Brian突然遞給我一些零錢,讓我等會去吃飯,我很自然地接過來,如同他已經是我的男友。Brian坐在電腦前,開始找賭場。雖然大部分地區不允許設賭場,但仍有一些好像是印第安人開的小型賭場在附近。
“你還要去賭啊,”我有點無奈,不過,我知道,我不可能改變他。而我又是誰,有權去改變他。我們只是露水情人。但我真的想要他好。
Brian找到了一個他想去的賭場,查查地圖,就匆匆走了。他的體溫在床上慢慢消散後,唯一留給我的,就是幾塊零錢和他的手機電話。
我之後再也沒見過Brian。
但他剛走不久,我們每週都會通電話。我發現他的聲音極度悅耳,有一種類似金屬的質感。他通常會告訴我,今天又輸了很多錢。而我又會勸他一定要戒賭。他也會半夜打電話給我,絮絮叨叨的情話綿綿。有一天半夜三點多,我剛泡吧回來,還沒下車。他突然打來電話。我在車裡接,聽到他很慢的說:“我愛你,你知道嗎,我愛你。”聲音緩慢的讓我覺得時空變幻。可我想也沒想就回答:“我也愛你。”真的,那一刻,我真的愛他,愛他的年輕,愛他的英俊,愛他的溫柔,也愛他的脆弱,愛他的恐懼,愛到想去照顧呵護他。
那段時間,由於雌激素的強勁力量,讓我的情緒大起大落。雖然外表已經基本女性化,但內心的惶恐,卻與日俱增。我不斷地懷疑,我真的像女孩子嗎?直到今天,我都覺得,變性,改變的並不是性別,因為內心真實性別的呼喚一直都在。真正改變的,只是外表和與之而來的人際交往模式。而這種對外表變化的強烈追求,常常導致變性女人矯枉過正,對外表過度關注和看中。產生的後果是,就像一個骨瘦如柴的厭食症病人,仍覺得自己肥胖一樣,我一度對自己的外表,失去了客觀的判斷力。雖然有人誇我漂亮,但我總覺得自己很醜,醜的不像女人,醜的沒有人樣。我在這個問題上不斷糾結,抑鬱症越來越嚴重,後來發現,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也會經歷類似的不自信階段,只是程度可能有所不同。
有一次,坐在辦公桌前,無緣無故,心裡很痛,一下子痛哭失聲。同事們嚇了一跳。一些女同事,立刻圍過來安慰。事後,我的美女同事直言,肯定是雌激素吃多了。
在抑鬱症發作時,我常覺得自己動也不想動,但同時卻又有一種想要找人傾訴的強烈衝動。那時Brian就成了我的免費電話心理醫生。有一次,我打給他,哭著問他為什麼偏偏我是變性女生,豐滿的胸臀,美麗的曲線,柔和的頭髮,甜潤的聲線,這些別的女生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獲得的外表,為何我再努力,都得不到。我擔心在外形上,永遠擺脫不了男性的痕跡。Brian輕聲的說:“你就是漂亮的女生。我只喜歡女孩子,你想想,如果你長得像男生的話,我會把舌頭伸進你的嘴裡嗎?”這是我聽過最粗俗,但也最有說服力,最讓我心安的說法。以後在我不自信的時候,常常想起這句話。
後來,我的生活慢慢出現了更多男人。男女關係方面,我變得成熟而圓滑了。我懂得了我想要的,也知道了該如何去獲取。生活逐漸忙碌。我和Brian慢慢失去聯繫。但我心裡一直沒忘了他。之後有一次,打電話給他,發現號碼已經廢棄了。過了一段時間再試,電話接通,卻是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很多人找Brian,他不用這個號碼了。”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有時幻想,等我們老了的時候,會上個真人秀電視節目什麼的,在節目中和Brian意外重逢。我無法想像他老了的樣子,但我想我應該能慢慢認出他,我想我會抱著他哭,哭我們失去的輕狂歲月和青春執著。
Brian說愛我的那通電話裡,他曾提起,希望搬來和我同住。我沒有答應,只對他說“以後再說吧”。我知道,雖然我們像兩艘迷航的船,在海上偶遇,互相撫慰,但我們有著不同的目的地。畢竟,我比他大10歲,我們的成長和文化背景,生活習慣,人生的閱歷,追求的夢想前方都不相同。我們有的只是一場濃縮版的戀愛。
(本文由作者跨越性別的河流授權淡藍網發布,轉載請註明作者和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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