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官之中,我一直最喜歡眼睛。
它除了是靈魂之窗,更是我們最先接觸世界的感官。
縱然沒有皮膚裡的感覺神經,耀目的陽光會讓我們知道世上應有 — 感知;
縱然沒有耳朵內的聽覺神經,物件的碰撞亦讓我們知道世上應有 — 聲音;
縱然沒有舌頭上的味覺神經,吞嚥的動作都讓我們知道世上應有 — 味道;
縱然沒有鼻子裡的嗅覺神經,鮮艷的花卉也讓我們知道世上應有 — 氣味。
因此,我不能想像自己失去視覺以後,還有沒有能力堅強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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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冷,妳終於醒來了。妳身體有不舒服嗎?」媽在我的病床前緊張地問。
她的眼睛哭得像雞蛋一樣腫,聲音也微微發抖。
「我沒事……對了,軒他怎麼了?他傷得重嗎?」我恍然記起我跟軒剛剛遇上車 禍,就在車子發出「膨!」的一聲後,我就昏倒了。
「他沒有什麼事,只是手擦傷了,已在急診室包紮過。哎,他剛剛還在……」媽回答我,眼睛在搜索軒的蹤影。
「我出去找找他,順道著醫生過來替妳檢查……」媽一邊說一邊走出病房。
從她的聲音中,我感到她已定下來,不再為我擔心,我也跟著鬆了口氣。
醫生替我做了一次全身檢查,說我並無大礙,同意讓我出院。
媽和軒為我辦好手續,再送我回家。
這天,媽執意要留宿我家,說我不懂照顧自己,只會吃些沒營養的垃圾食物。
軒也勸我明天不要上班,留在家休息一下。
就看在他說盡好話來安撫我的份上,我就勉強聽他一次吧!
真沒想過留在家休養會是這樣痛苦的。
平常要Talky吠和咬才勉強爬起床的我,八點多就睡醒了。
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只好起床梳洗,吃媽媽替我預備的早點。
「天啊,竟然是油條和稀飯?」我驚嘆。這是我最不喜歡吃的早餐耶!
因為不想浪費媽媽的心意,我只好勉強扒幾口,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
我一整天都覺得肚子不舒服。
後來,我跑去逗我那隻金毛尋回犬Talky玩,卻發現它正在睡覺。
好悶哦!我是勞碌命啊,放個假都覺得不爽、渾身癢癢的,記掛著工作。
我趁媽媽在廚房忙著的時候偷偷溜進房間,打開我的私人電腦,想要…
「哎,妳在幹嘛?妳不是要休息的嗎?」不好了,媽媽進來的時候,我來不及把電腦關掉!我心想:媽是鬼怪嗎?怎麼走路沒有聲音?
被媽抓了個人贓並獲後,我以為撒撒嬌就可以把事件擺平;卻沒想到媽聰明到拔掉電腦的插座和變壓器。
那一刻,我確定自己是她親生的;我長得聰明,她自然不會笨到那裡。
「媽!」我從房間走到客廳喊她,因為待在房裡生悶氣是沒有營養的事,不符合我的經濟原則。
「我們出去走走,好嗎?」我試探著媽媽的反應,「好。」她的回應也蠻爽快的。
「我的天啊!出去走走就是來超級市場嗎?」我有點瘋,在大叫大嚷。
「妳家什麼都沒有,我現在就替妳買些比較有營養的食物放在家裡……」媽不理會我,自顧自的說著,「妳啊,最好還是多回家吃飯,沒味精又有營養!」媽又開始唸我了。
接著,媽媽把我拉到菜市場。我怕魚腥味,怎麼也不願走進去,只好守在門口等她出來。回程的時候,我疑惑地問:「媽,妳不覺得菜市場很髒、做飯很辛苦的嗎?」
「女兒啊,做飯是女人的天職,菜市場和飯桌則是女人展現自己的舞台!」媽從容地說。
「是嗎?我也是女的,幹嘛我一直都不這麼認為啊?」我不解。
「傻孩子,妳還小;妳以後就會懂:為自己愛的人做飯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媽說的是梵音嗎?要得道高僧才聽得明白的嗎?
我帶著頭頂那一串串的問號走回家。心裡想著:要是那一天軒要我為他做飯,我一定甩了他。而且,我有了新靈感,明天的專欄裡將要出現一篇叫「哼!不會燒飯又怎樣?」的文章。
啊!對了,我忘了介紹 — 我是個職業寫手。
熬過無聊的一天,我才知道工作這樣好。
我坐在辦公室裡忙著我的大作,卻又突然眼前一黑,昏過去了。
「小冷,妳醒來了……」多麼熟悉的聲音和對白,前兩天我才剛聽過,是媽。我肯定。
「媽,妳幹嘛不開燈啊,天很黑了哦!」我說。
「什麼?開燈?現在是正午啊!妳不要鬧了,怎會無緣無故昏倒的?把我嚇死了!」媽帶點斥責地說。
「我沒有鬧,我真的只看到一片漆黑……」我慌張的說。
後來,媽找了醫生替我檢查。腦掃描的結果是:腦袋裡有一塊淤血壓住視覺神經,所以影響了視力。他們都猜想 — 是前兩天車禍的後遺症。
自此,爸媽和軒都為我東奔西跑、遍尋名醫;而我,只能待在家裡當他們的負累。
------------------------------------------------------------------------ 黑,我的世界只有黑。這是我唯一見到的,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冷,我的世界很冷。那是我全部的感覺,無論心靈上或是肉體上。
每天待在家裡,我就胡思亂想。
我恨自己從前幹嘛不看多一點、留心一點。好多我平常用的物品,我都不曉得它們被擱在哪兒?我總是碰到衣櫥、碰到抬角……弄得渾身是傷。
我討厭那些斷斷續續來探望我的人。
他們說「多休息就會好」、「很快就會康復」之類的話,都虛偽得讓我想吐。
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些三姑六婆是何方神聖?
一時間多了這麼多親朋,只會讓我感到滋擾。
我不是動物園裡的金絲猴,我不喜歡被別人盯著看。
可是,我不傷心、不難過,我是堅強的。
我不會哭,我要挑戰現實,我有信心自己會贏。
因為我有疼我、愛我的人,我有他們的的支持和鼓勵。
「一個月了,還是沒有什麼好轉……」軒在嘆氣,他為我的事奔波了整個月,卻苦無結果。
「軒,你先休息一下嘛!不要累壞自己,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我在安慰他,亦同時在安慰自己。
「小冷,我沒事。妳不用操心,我會找名醫把妳治好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累,但卻帶著龐大的、暖暖的安全感。我伸手去抱他,去感受他的溫柔。
我慶幸身旁有他,我才不至於在人生的旅途上迷失方向。
「小冷,妳的手在發抖,妳很怕麼?」他關切地問。
「我……」我不懂回答,因為我不是怕,而是很怕很怕很怕。
我怕失去視力就等於失去所有。我怕大家離我而去,怕孤獨無助。
現在的我,好需要聲音;特別是溫柔的問候。它讓我感到自己的存在。
「不用怕,有我在啊!當我不在時,Talky會陪著妳,代我保護妳。」軒的話為我添上無限的勇氣,叫我繼續奮力向前走。
軒還答應把他的史納沙Walky帶來我家,讓Walky、Talky它倆一起保護我。
接下來的幾星期,我不斷在家裡和醫院穿梭。
看著爸媽輪流帶我去這兒去那兒,我不禁難過了起來。
他們為我付出了這麼多,我又給過他們怎樣的回報?
我永遠記得他們握著我手的時候,我彷彿回到了童年。
爸爸的手是倚靠,媽媽的手是愛護。
為了自己,為了他們,我一定要好起來的,那管看不見東西讓我不斷受傷。
在這段時間,我最大的嗜好就是找軒聊天。
雖然知道在他上班時跟他通電話會防礙他工作、給他平添麻煩,但我不理,他是我生命的支柱、只有他能讓我感到心安。
「小冷,我們到樓下的公園曬太陽,好不好?」爸今天特意來照顧我。
這是個風光明媚的下午,縱使肉眼看不見耀目的陽光,我還是能感受到刺熱的陽光。
「好吧,我想把Walky和Talky都帶去,可以嗎?」我說,心想跟爸爸散步說不定會悶,就提議把狗狗都帶去。然後,我們就一起離開家裡。
在走廊的時候,我們遇見了隔壁的伯伯。爸跟他打招呼,他還問候我,讓我很是詫異。
當我們來到公園,爸找了個陰涼的位置坐下。
爸看見我若有所思的模樣,便問:「有事嗎?身體不舒服,是不是?」
「沒事沒事,我只不過在想:你為何認識我的鄰居而已?」我回應。
「哦!是這樣的:有時候,我上妳家會在走廊碰到他,見他笑容蠻和藹的,便跟他寒喧幾句囉!」爸笑著解釋。
聽了爸的話,我無言。我嘗試在腦海裡搜尋伯伯的蹤影,卻遍尋不獲。
爸見我在發獃,便摸了摸我的頭,說:「有什麼問題嗎?」他的話透著一絲絲的溫柔。
「爸,我真的很失敗!我從來都不知道身旁有這麼多人……」我鼓起勇氣說,「從前為著我那些所謂的理想,我忙得連看旁人一眼都嫌浪費時間。現在我才發現,那些曾讓我感到驕傲的獎杯、嘉許狀其實都不算什麼。如果沒有人與我分享喜悅,我不會快樂……」我接著說,「我拼命想伯伯到底長啥模樣,但我想不到,我跟他不曾有過交集!」說著說著,我紅了眼眶。這是我成年以後,第一次跟爸赤裸裸的說心事。
爸在旁安慰著我。「不要緊,妳的眼睛一定會好起來。到時候,妳再把以前看溜了的補回來,就可以了啦!」爸的話給我很大很大的鼓舞,我發誓要好起來。
接著的兩個星期,我乖乖地聽從醫生的話,病情也慢慢的好轉過來。
我開始看到影像,就一些灰矇矇的影像。
醫生說這是弱視,勸我不要急;只要按時覆診嗑藥,病情還是有轉機的。
爸媽聽到這個消息,好像比我還要興奮。
在這段艱難的時期,我跟家人的關係融洽了許多。
雖然病情好轉了,但我並不特別高興,因為我最在意的人對我冷淡多了。
每次致電軒,他都找籍口推我。
有天,我忍不住問他:「軒,他已不愛我了嗎?」但他只笑笑,說我傻。
「我忍耐,也許是我多心,軒一直都對我很好的,不是嗎?」我抱著Talky說。
牠瞪著眼看我,像是很同意我的假設似的。那一刻,我把Talky幻想成軒。
我想起我們第一次相遇、第一次約會時挽著他從前的狗Rocky,一直到牠離世。然後到Walky和Talky的出現。
我想得很多很多……我要不斷回憶、不斷想著他的好,然後幻想他會一直待我好。
只是世事沒有盡如人意,軒對我的態度更是每況愈下。他,他故意躲我。
我鼓起最後那丁點兒的勇氣,跑去打電話問他:「答我,還愛不愛我?」軒一言不發。
「不回答,算默認了吧?」我耐不住沉默,「我知道一個瞎子對身邊人來說是個負擔,易地移柱,換了我是你,我也可能離開。只是……」軒沒有答話,但我能聽到聽筒傳來他那急促的呼吸聲。
「只是……你不要騙我,你是否不愛我了?我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感受到你那份無奈。如果你要現在離開,我不怪你,因為我連怪你的力氣都沒有……」我變得激動,說著違背良心的話。
我等待著他給我答覆,只是,他連根我說清楚的膽量和勇氣都沒有 — 他竟然把電話掛了。
我無助地放下電話,眼淚順著地心引力滑下。
「我沒有哭,我不會哭,他不值得……」我一邊哭一邊喃喃自語。
我承認我任性,我怕輸。
「啪!」房間外傳來東西掉下的聲音,我問:「是誰?」
「我啊!」爸的聲音帶點不好意思。因為聽見他的腳步聲正朝我的方向走過來,我趕緊
拭去淚水。
「我們去散步,好嗎?」爸親切地問。我點點頭,他邊挽著我的手走。腦海裡突然出現小時候的畫面 — 爸的手就像一把傘,替我擋去所有的風雨。
我要求爸帶我到海邊,他欣然答應。
我記得小時候,爸曾經帶我和弟弟到海邊拋石頭,那是因為爸媽吵架了。
今天,我重踏這片土地,我才明白……
當你的心好痛好痛的時候,會說不出話來。你需要一個很靜的地方去把憂鬱宣泄出來。
我們坐了兩個多小時才起程回家。沿途經過一個水果攤,我央求爸給我買一個檸檬。爸不解,但也沒有多問。
我握著檸檬和電話走進房間,決意再次致電軒,可是我被接通到留言信箱。
我失望,亦無計可施,只好留言:你還是選擇不回答嗎?真的連一句說話都不想跟我說?我知道你明明就在答錄機旁……
放下電話後,我便開始嚎咷大哭,我不明白他何以對我這麼決絕?我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我躲在房間裡哭了又哭,哭累了便睡。
第二天早上 —
「唉,好刺眼的陽光啊!」我匆匆把窗簾拉下來,然後尖叫……
這是首次、意外失明後的首次,我在不碰到任何東西的情況下走到客廳。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爸媽,他們立即把我帶到醫院去檢查。
醫生說這是個奇跡,大家亦為我的康復而喜悅。
而我,我把這個奇跡叫做「檸檬的奇跡」。
自從軒拒絕聽我電話的那天起,我就對他心死了。
也許從前我們經歷的,那些我以為開心的、浪漫的或是深刻的,全都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有天我剛好路過他的辦公室,意外地發現了真相 — 他有新歡。
那一刻,我不痛、也不恨,很灑脫地跟他打招呼,只是他…被我嚇到傻了眼。
他大概不知道我已康復。
那天晚上,我請爸媽品嘗我的手藝。
雖然吃的是罐頭玉米湯、罐頭魚和罐頭肉,但全都是我親手煮的。
我發現為自己愛的人做飯真是幸福。
那天晚上我跟爸閒聊,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為什麼上一次,你要我給妳買個檸檬啊?」他說。
我沒想到他還記著這件事,只笑著說是個秘密。
也許爸不會想到初中時候的一件小事會影響我這麼深……
那年的一個晚上,我突然記起老師早上上課時交代我們,明天要各自帶一個檸檬回學校上德育課,但我忘記了。
我記得那是晚上十點多了,媽不允許我獨個兒上街去買,我怕被老師罵,然後就哭了。
爸在最後關頭伸出援手,他騎摩托車替我把檸檬買了回來。
那一刻,我既感激,又感動。
經過許許多多的事以後,我才發現我最不能失去的是親情。
就算失去視力,只要有親人在我身邊給予幫助和鼓勵,我還是有決心活下去。
我知道他們會願意當我的手杖、當我的眼睛,讓我依賴和倚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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