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雷陣雨,是老天爺最愛玩耍的把戲,且集中在夏天。
年歲的增遞,讓日子變得平淡無味,哪怕是擠一點檸檬汁到白水裡都好;偏偏,整個人的味覺、觸覺,乃至感覺都像是夏天裡被強力陽光照得一片慘白的帷幕玻璃,那個無趣啊,只落了兩眼昏花,意興闌珊的下場,唯有將窗簾整個拉下,還給自己整室的幽暗,才算稍稍鬆了口氣。
我在想,若是有個午後雷陣雨,那才能為平白無奇的日子,點起一根仙女棒,霹靂啪拉的將面對熱暑的痴呆與木然,整個激活起來。
小時候,某年的暑假,母親沒有上班,盯著我們在家午睡,那才是真正的無聊加三級。兩個姊姊輪流捧著《皇冠》雜誌,被瓊瑤軟綿綿、落落長的小說整個吸允了進去,一下哭,一下笑的,還真像是龍發堂放出來的神經病。只因睡不著,電風扇再怎麼搖來晃去,也搧不走滿屋子比悶煮的蒸籠還多的熱氣;我只能隔著紗門,望著門外白花花的陽光發急,只要想像到小玩伴們在屋後小溪戲水的清涼與嬉鬧,我背上的痱子就更癢了。
忽然,傳來一聲悶雷響,我乍喜,開心地大叫,要下雨了;二姊往室外看了一眼,陽光正豔熾,她將我的話當成了耳邊風,又埋首進小說裡。我開始向老天爺默禱,快呀!快呀!趕緊下雨吧!再不下雨我都快悶死了。慢慢的,遠雷逐漸靠近,圍牆外的天空逐漸暗了下來,母親在房間裡叫喚姊姊趕緊去院子裡收取晒衣桿上的衣服;我立刻如彈簧般跳起來,搶著衝去後院。
雷聲與閃電接續開炸快閃,彷彿就在我家門口炸起了爆米花,我興奮地拚命探頭往外看;很快的,雨滴落下來,粒粒皆大顆,真的像是玉米花,一串串的倒了下來;大人常說,只是一頓飯的功夫,來形容時間的飛逝;我倒認為,只是一個噴嚏的光景,門前水溝的流水,已迅速的暴漲起來,我飛快打開書包,隨意撕張還沒寫的暑假作業,折了紙船,放進了湍急的流水裡,還來不及拍手呢,小船已經流進隔壁袁家的領域……
滂沱的大雨,將屋前廊檐的水柱加大了聲勢,我伸出手去接,手心傳來一陣陣麻酥的快感,我跟著哈哈大笑;大妹回頭向母親告狀,說是我把雨水都濺到屋子裡來了,我惡狠狠的罵她一聲:告狀鬼!只不過來不及了,母親也結束了午睡,進了客廳;我唯有識相些,趕緊關上紗門,退回客廳。
雨聲嘩啦啦,風聲呼嚕嚕,這就是呼喚我出去玩水踩水濺水的通關密語,我如何可以充耳不聞?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我總算福至心靈的有了點子,立刻摸著肚子,回頭跟母親說,我要上大號;母親當然不會相信,但不得不問我,是真是假?我拚命點頭;妹妹追加了一句,騙人會天打雷劈;我的戲當然要繼續演下去才成,就趕緊抱著肚子,齜牙咧嘴起來。母親咬了咬牙,哪怕是猜到我的鬼主意,但也要防備我是真的肚子痛,於是一聲令下,要二姊跟著我去公共廁所,盯著我看,看我是否真的去蹲茅坑,而且要證實我是否真的出了「貨」。
二姊當然是一萬個不願意,她捨不得放下瓊瑤的小說,但母命難違啊!我快速地拿了兩張草紙,抓起斗笠往頭上戴,將家裡那把唯一的破傘留給二姊。出了大門,村子裡的巷道積滿了滾動的流水,像條小河了;我想像自己是童話故事裡的巨人,每跨出一腳,就能踩翻海裡的船艦,於是更加用力地踩水,激起的水花煞是好看;二姊大聲警告我,小心濺溼 了她的裙子,待會兒會要母親拿雞毛撢子侍候我。
我心知肚明,雨中翹頭出來是要付出代價的,既然後果自負,我當然就採取拖延戰術,東家望望,西家看看,還見義勇為的去撈起水溝轉彎處塞住的落葉與垃圾,理直氣壯地跟二姊說,這是日行一善,避免釀成水災;二姊拿我沒轍,只是不停地催促我快一點。等到準備進入公廁,二姊自然是不敢進入男生這一邊,只是捏著鼻子,遮掩雨後公廁更是大肆蔓延的夭壽味道。
我才不會笨到在廁所裡被臭氣嗆昏,默數到三十後,我就出來了;二姊問我,真的上出來了嗎?我理直氣壯的說,有啊!不信進去看第三間;二姊才懶得跟我囉唆,加快腳步的衝出公廁。
回家的路上,我發現竹林裡插出的芭樂樹,有一顆不小的芭樂露了出來,我興奮的指給二姊看,二姊瞄了一眼,哼了一聲,說肯定是澀的,就頭也不回的走了;我蹦了兩下,無奈個頭不夠高,實在搆不著那顆芭樂,只好悻悻然跟上二姊。
回到家,母親丟了條毛巾給我們擦乾溼漉漉的手腳,竟然沒有追問二姊「監督」結果,我心存僥倖,知道午睡過後的母親,心情應該不錯。此時,雨勢似乎有點收斂的天空,忽又傳來脆雷的一道大響;母親瞇著眼睛,說起了一段故事。
母親說,從前的南京鄉下,有一個寡母,辛苦地養大了一個兒子,可是這個兒子不但沒有出息,還非常不孝順,經常怒罵母親,還不讓母親吃飽,害母親不得不外出乞討,左右鄰居都看不下去。有一天,也是南京標準的熱火爐天氣,突然烏雲密布,下起了雷陣雨,雨勢極大不說,雷聲也轟隆隆的沒完沒了;忽然,一道閃電打到那個不孝子的家門口,雷聲也瞬間趕到,原來雷公電母早就看不下去此一不孝子的行為;接著,一道更強力的閃電穿進屋子裡,把不孝子拎了出去,此刻,雷聲大作,動搖了整個山谷,又一道閃電,把跪在地上淋著雨的不孝子的背後衣服都撕裂,還在背上電了「不孝子」三個字;不孝子當場倒地身亡,七竅流著血,兩個眼睛睜得很大,應該是驚恐之餘,後悔已來不及了。
那天午後雷陣雨所發生的一切,哪怕是再細微的部分,例如母親說故事的生動表情,始終都在我的腦袋裡,占有強烈且拭抹不掉的區塊,歷久彌新,始終鮮活,絕不誇張。
(本文刊於2023/11/10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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