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景出版提供)
願他用口與我親嘴!因你的愛情比酒更美。妳的膏油馨香;你的名如同倒出來的香膏,所以眾童女都愛你。願你吸引我,我們就快跑跟隨你——《聖經.雅歌1:2-3》
善於在文字的稜線上攀爬,筆耕不輟的路寒袖,其詩名早已遠播,相關的文學評論、報導與研究不在少數;更有可觀的台語詩歌、詩樂結合的藝術成就,中近期的攝影詩集三部曲更將他推至跨界美學的高峰。然這本情詩集卻是嶄新的,繼去年《風,帶走了他的行李》(2022)之後,公開給所有的舊雨新知,要向世人宣告和表明他的心意,以一種極度虔敬、素樸,如天使般的聖潔純情;一如既往,懷揣著真心。
如果說文學是路寒袖的信仰,那麼,詩的文體就是他的美地與祭壇,焚膏繼晷、苦心孤詣,無非就是要獻上他最好的禱告辭,使能上達天聽;就像《聖經.雅歌》,藉所羅門王追求一位鄉村女子書拉密女的羅曼史,寫出童女心中的渴求,期盼良人躥山越嶺而來,帶她進入內室,私下品嘗那如美酒般的愛情;而《聖經.詩篇》也記錄了大衛等詩人在逃避仇敵追殺、顛沛流離之際,發出對神的懇求、感讚與歡唱,但內心仍雜揉不少的忿恨、痛悔與憂傷;這在在都是嘔心瀝血、情緒高昂的肺腑之作;意味著,不管愛情如美酒般如何吸引人,在淺嘗和豪飲之間,仍會有許多不同層次的反應表現與品味感受。
或許細心的尋求者已在本詩集中發現,必須擁有一雙敏銳的「詩眼」才能透視湧動的心思與氣味:「時間的群峰之外/傳來久違的花香」(卷一:〈玉山上回眸〉),並要具備一顆細緻的「詩心」才能捕捉稍縱即逝的臨場感:
坐在這裡眺望青春
髮簪垂墜著甜甜的幼秀心事
有點重,稍不留神
才黃昏,就喚醒了昨天
—卷一:〈喚醒了昨天—為林懋陽故居而寫〉
如同羅蘭.巴特《明室:攝影札記》所提「知面」與「刺點」的交互運用產生的「奇遇」;那種既能隨時捕捉靈光乍現的悸動,又能自在掌握歷史景深的運鏡模式,幾乎就是路寒袖情詩書寫的特色,已在他中近期的影像詩中發揮得淋漓盡致。相信這本新的情詩集仍留有許多詩人這一路走來的行跡與思考脈絡;猶豫的、掙扎的,甚至曾經放棄的,那些密而不宣的符碼與記號,值得您我深入玩味、探索與開啟。
美地就是淨地
是否要先聲明這篇導讀乃是站在新知者的角度和立場,或許可以避開來自舊雨們的質疑眼光,畢竟要全面解讀一本情辭迫切、句句真摯的新詩集是件大工程;如果您也跟我一樣錯過了細細追索青年時期以血淚奉行寫詩的路寒袖、也沒能趕得上他在中壯年時期積極介入詩歌語言探索的社會情懷,現在正是承接的時候,您會發現,〈何時,愛戀到天涯〉(卷二)有他對「避世淨地」的戀慕與追求:
或許在
花還未忘記自己之前
我們將相思打包
拉著黑夜的大皮箱出發
那唯一遠行的列車
亢奮的汽笛催促著
逃遁的車輪
他以「奢侈的禱告」為起手式,表明這是何等重大的決定,在眾聲喧嚷的氣笛聲中,不管夜有多深、相思的分量有多重,他願典當所有、付上代價,踏上這以愛為終點站的遠行列車,循著古老的神話地圖(或說是古典詩歌的傳統),展開一場浪跡天涯之旅;毫無怨悔的,一如海角的守護;而妳即是我,我即是妳。
當號稱「信心之父」的亞伯拉罕蒙神呼召離開本鄉本地時,神應許他的美地,就是一塊流奶與蜜之地。(《聖經.創世紀12:1》)美地需要勞苦經營,細心培育,才能結出豐美的果實;詩集的醞釀過程也是如此,每一首詩都是他長期培育的花朵。但是他不只是花朵的本身,更是園丁;不只是園丁,更是園圃的主人。花固然有天命;但園圃的主人更要領受天職。過去,流浪的魂魄讓他尋尋覓覓、左顧右盼;現在,出走的信念,讓他意志堅定、眼目專一。
花崗岩斜斜的鋪陳海底
是長久以來鄉愁的凝結
還是堅決的意志?
彷彿山盟永不悔改的
即使走了三十年
也一定要找到海誓
—卷一:〈矗立,海上的敘事詩—金門大橋隨想〉
距他第一本詩集《早,寒》的出版(1991),本詩集的集結的確已逾三十年,看出他的詩齡愈益成熟,其詩意也愈發堅定;藉「曙光雕琢的身姿/東北季風打造的骨架」,(卷一:〈矗立,海上的敘事詩—金門大橋隨想〉),積累一首首「矗立在海上的敘事詩」如金門大橋般聳立、耀眼奪目,見證出他寫詩歲月的心路歷程是如何經得起試煉和檢驗:
清癯消瘦的日子
我們的思念怎麼計算
是星光加月光的長度?
總之,至少五.四公里
如此,我才能觸摸到
妳怦然跳動的魂魄
—卷一:〈矗立,海上的敘事詩—金門大橋隨想〉
想必詩人也樂於讓人在這些被歲月的海浪不斷沖刷淘洗的詩句中,探觸到他靈魂的深度。
祭壇是夢境的入口
祭壇是亞伯拉罕築壇獻祭的地方,在此表達對神的感念和敬拜。如《舊約.詩篇84:3》:「萬軍之耶和華—我的王,我的神啊,你祭壇那裡,麻雀為自己找著房屋,燕子為自己找著菢雛之窩」;一面路寒袖在文學的信仰中找尋安身立命的所在,一面寄身於詩的文體中,成為他夢境的入口:
玉山懸鉤子為何總
匍匐於我崎嶇糾結的思緒
日光浴,並在生命
始終懸疑的地方
比落日的黃還昏
此地,雪真的常見
其實俱是夢境的入口
—卷一:〈玉山上回眸〉
如亞伯拉罕之孫,善於抓奪的雅各,為搶先得著父親的祝福,惹怒了他雙胞胎哥哥以掃,為逃避追殺,往舅父家逃命。途經一地,夢見一個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頂通著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來,向他顯現,給他得人、得地的應許和祝福。雅各為紀念神的使者向他顯現,他將所躺臥過的石頭立作柱子澆上油,給那地方起名叫伯特利,意為「神的家」,作為他蒙恩的見證。(《舊約.創世紀28:18》)。而詩人路寒袖卻是以詩祭酒,由此行走於文壇的江湖;對於酒的戀慕,有他承襲自中國飲酒文化的風雅,以及對大詩人李白〈將進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之豪邁情懷的認同;更有視「波斯李白」的《狂酒歌/魯拜集》為天書般膜拜的癡迷,成為確立他詩路的重要轉捩點。
如隱身在卷三的〈愛酒〉,有路寒袖柔情似水、細膩痴狂的一面;但也有洶湧澎湃、暴烈如血的一面:「酒在胸中/於是有了靈魂/所以流進血液/血,因此而沸騰」;以此邀約我們進入他〈愛戀文字〉(卷三)的生命花園:
當你掀開扉頁
就出現一座祕境
精靈會拉著你同行
走進,靜靜的走進
你將遇見繁花盛景
……
啊,讀它是追求的祕方
當你跟文字熱戀
孤單寂寞全不見
從中我們看見,詩人與詩的方向,一直是他在生命的花園裡思索的主題,成為他長久以來踽踽獨行於詩路所構築的生命圖像;即便當年筆名「寒袖」二字,是擷取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懷才不遇感」,雖外在的理由已然消失了,但潛伏在他內心深處的阿尼瑪/陰柔特質卻逐漸進化,直至「妳我合一」,完成自我追尋的歷程:
許多俗世的邊邊角角
使得,妳我逃不出一首詩
迷路的我們坐在缺乏韻部的
句子下,發呆
好吧,就讓我的魂魄
飄盪紛飛
只為與妳跟隨
試圖當妳哀傷的影子
—卷二:〈被妳及腰的纏綿綁架〉
自此,詩與詩人不再拉扯分裂:「生命的彎道毋須神的力量/在此竟已合而為一」;他/她正熱切地等待著您能把酒杯斟滿、暢懷乾杯:
讓杯裡滿滿的思念
飄散著我始終說不出口的
那妳無法知悉的
一聲聲歎息
—卷二:〈把酒倒滿〉
有光就有路
燈,只有在越深的夜裡才能顯出它的功用;光,只有在最黑的路上才能顯明它的價值;然而,當人心有了空隙和裂縫時,它卻能乘虛而入,照出人心中的隱情。所以有光就有路,它也可能是一切問題的解答。
月光自夢境悄悄
上了床,特別亮
我的影子
被擠得好薄好薄
以致,無法
緊緊的抱住妳
—卷二:〈因為想你〉
那是一種被強烈壓抑的愛情,找不到出口,卻陷溺在月光底下,如同崔斯坦與伊索德不能曝光的戀情:
光把我們淹得好深呀
無論怎麼奮力的泅游
解脫,始終在
難以企及的彼岸
決定裸裎面對命運吧
讓祂看看,我們有多真
—卷二:〈華格納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第二幕:光把我們淹得好深〉
但當決定與命運一搏時,誓言、真心如同摻了藥的毒酒,引爆死神的倒鉤,讓他不得不直面對決:「或者命運/為何還不拔劍呢/我的心跟月一樣亮/來,瞄準了沒/刺過來吧/告訴你/我憤恨的血將是/海灣澎湃沸騰的新浪」,其深沉的理由:
只為點一盞燈
照亮背叛糾纏的陰影
照見你,照見我
—卷二:〈華格納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第三幕:碎了一地的淚珠〉
很早就被詩意的愛火點燃,奮力踏上詩藝追求途徑的路寒袖,已在現實的淬鍊中鍛造出一把利劍:
請容我藏身劍鞘等待
等待溫柔的愛意,風化成
堅硬無心的礪石
日以繼夜,琢磨仇恨
請為我點亮星光
引爆那飽漲的絕情
—卷四:〈劍意〉
應是「鐵骨仔生」的性格、不羈的靈魂使然,迫使他不肯在生命的站口多作停留:
……
我是否該
乘上一艘近身的雲
遠離對妳的記憶?
妳所有的生疏偽裝
我當做是真的生疏
我們之間所有的細節
就會是沒有細節
每天的落日沉紅
射穿了島嶼的背面
那些些溫暖的微光
我全都妥善的加以封存
—卷二:〈如果妳的眼睛是落日〉
並在生命的轉彎處:「迷迷白白的山路/相互纏繞內心底處的/那條透明的絲弦」(卷二:〈風中點燈〉),尋思要把自己站成一朵高冷的花,還是成為島嶼的燈火,點亮有溫度的夜?於是他在現實與理想之間移動,不斷尋求擴展自己的境界;也在典雅和俚俗、飛行與降落、白天與黑夜之間,尋找有可以使力並縱情飛翔的空間:
是的,此時此刻
一個迷了路的天使
在門口,猛揪我的心
我靜默的神經被激情的電殛
木訥的舌頭震落一朵蓮花,說
可是,我已經沒有
多餘的房間了呀
要嘛,妳只能睡到我的夢裡
天使戲謔的說
我本來就是你每天的夢
—卷二:〈在門口罰站的天使〉
在魂牽夢縈的繫念中,天使彷彿迷了路,從天而降,其實是在回應他長久以來內心的召喚,償還幾十年來累積的情債,至此,《在門口罰站的天使》應運而生。
(路寒袖情詩集《在門口罰站的天使》將於十月由遠景出版)
(本文刊於2023/10/04中國時報)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