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楊之儀
心理學上界定童年的結束，大致在十二歲。我的童年分別為廟口時期、永清浴室時期、安由戲院時期，短短的十二年，童年輾轉於三個不同的生活場域。生活最大的動力來自食物，永清浴室時期是我的美食啟蒙期，外婆的桌菜手藝，往往引起我的好奇，看起來不甚起眼的原生食材，在外婆的巧手下，均以不同的色彩與香味，幻化成盤中佳餚。注視著它們，總感覺那些盤中美食像精靈，企圖吸住我的目光。
永清浴室坐落在鹽埕區的新興街，小時候覺得新興街是一條巨大沒有盡頭的馬路，容納來自各地族群與居民的熱鬧街道，尤以「永清浴室」最為人聲鼎沸。早期一般人生活條件差，洗澡的地方大致屈就廚房一角，方便就近取得冷熱水。一到冬天，永清浴室的生意特別好，有如現在的溫泉湯屋，是休閒犒賞自己的好去處。
永清浴室有兩股煙氣，一股來自燒熱水的煤爐，由外公掌控。每天一早，外公坐在一樓後尾間的大煤爐旁剷煤加炭，直到長工來接手。如雷的「轟、轟」送風聲，時隔數十年，仍偶會在夢中聽見。他的背後是一座如小山高的煤堆，外公罩了一件灰白長袍，有如電影「神隱少女」中的煤碳爺爺。另一股煙氣來自廚房，那是外婆施展魔法的地方。早上外婆到市場採買回來的食材，堆積在櫥櫃下的一角，到了午餐時，全上桌變成形形色色的美食，最常見的是滷得油光的蹄膀滷肉，燒得散發酒香的紅糟鯽魚，炒得微酸甜的花菜軟絲，燙得鮮味十足的Q彈劍蝦…。永清浴室兒孫眾多，長大後我輩談起記憶中阿嬤圓木桌上的珍饈，都有各自說不完的獨特回味。
外公總是第一個上桌的人，他有個特殊的習慣至今難忘。舉箸之前的外公，首先張嘴取出自己的假牙，接著把假牙丟進一旁的玻璃杯，上下兩排假牙在水裡載沉載浮，彷彿覬覦桌上佳餚，隨時準備衝出來大吃一頓。我一邊吃飯，一邊注視著詭異的假牙，深怕它們真的跳上桌。飯後外公就騎著他的腳踏車四處遊蕩，「伊是阿舍，有錢人子，坐不住。」外婆常這樣說外公，外公也就更理所當然地享受他的特權去了。
外婆是永清浴室的靈魂，她有四個兒子，我母親是她唯一的女兒。為了一家的生計，她開創了永清浴室，從草創到後來的經營，事必躬親。她總是家中第一個起床的人，來到廚房就先升火煮稀飯，做好早餐立刻下樓，刷洗永清浴室的大小池子，從大眾浴池的磨石子地開始，一寸寸往大浴池洗去，每個角落都不放過，連置衣櫃的柱腳、小板凳都刷得乾乾淨淨，接著刷洗數間個人浴池。
也許母性本能，她把這個家的兒孫照顧得妥妥當當，包括失去母親的我三姊妹，也包括她口中「阿舍」的外公。和她同住的兩年，我沒看過外婆生氣，再大的事情頂多見她容顏肅穆，聽說我母親過世她也未曾掉淚，彷彿失落和憂傷不曾在她心靈烙下印痕。外婆長相普通，頭髮往後梳成一個阿婆髮髻；她穿著樸素，長年一件斜襟白布衫配上黑長裙。也因為這樣的樸質穿著，烙在印象中，更具有穿透時光與超越時代的力量，將她還原成早期台灣女性的堅毅形象。
平凡的外婆有不平凡的手藝，凡是年節的桌上應景美食總難不倒她，舉凡除夕圍爐、清明潤餅、端午肉粽、各式炊粿，在她叩叩來回不斷的木屐聲中，廚房煙氣蒸騰，好像一間永不打烊的食堂。那時小學一、二年級，學校上半天課，只要下課回家，我就鑽進廚房，看看外婆又做什麼好菜。外婆自律甚嚴，鮮少為自己花費，但對於家人的用度毫不吝嗇。相對之下，永清浴室年節的面貌，就顯得格外豐盛。
這是童年印象中最幸福的一個端午節，圓木桌上擺滿了各種包粽子的餡料，有花生、香菇、鹹蛋黃、五花肉，樸實的外婆總是在「吃」上，給家人最好的款待，好像唯有這樣，才能顯現一個大家長的慈愛。早在端午節的前幾天，外婆就把竹葉浸泡在大鋁盆中，屋裡屋外充滿竹葉香，過節的氣氛隨著風飄過大街小巷。
端午節前一天一早，外婆就把洗淨的竹葉和麻繩準備好，木桌下還有一大桶浸泡多時的糯米。她首先把蝦米和各種備料翻炒爆香，也用大鋁盆盛放，接著利用鐵鍋裡剩餘的油湯汁把糯米炒得半熟，一切就緒就等著包粽子了。帶著興奮的心情，我搶著幫外婆包粽。外婆給我兩片竹葉摺疊好的葉杯，我學著大人舀了一匙半熟的糯米壓在竹葉杯底，又依序加入各項備料後再加一匙糯米覆蓋。深怕我的竹葉鬆開，外婆趕緊接手包緊，接著熟捻的綁上麻繩，一顆粽子就完成了，看得我目不轉睛。
外婆不停地包，一顆接一顆，手腳俐落，我在旁數數，快到中午時，她和兩位舅媽已包好兩百顆粽子。灶上一個大鐵鍋沸水正滾燙，外婆將三十顆一串的粽子分批下鍋煮，就這樣一整天，粽葉飄香十里，左鄰右舍紛紛來探頭關心，因為她們知道，煮好後外婆一定每家分送幾顆。如此人情，正似一個時代的縮影，也是一段早期樸實人家熟悉的生活符號。
世上有可以挽回與不可挽回的事，過完端午節沒幾天，外婆的突然腦溢血過世，就是不可挽回之事，那年她五十九歲，我八歲。套用村上春樹的話「儘管世上有那般寬闊的空間，而容納你的空間，雖只需一點點，卻無處可尋。」失去外婆的庇護，連那些令人懷念的年節也跟著消失了。
一切消失而來，一切消失而去，永清浴室在往後不久的日子裡也消失了。但是記憶不會消失，當我變成大人後，永清浴室的時代風景，永清浴室的廚房氣味，都變得更清晰起來。外婆及她剛起鍋的飯菜，表兄弟姊妹的臉龐，甚至浴池牆上斑駁的痕跡，都在一瞬間重現。一切都回來了，在我心裡，直到永遠。
（本文刊於2023/05/25中國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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