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一眼左手握住的小錢包，再望望右掌上的數張紙幣，我抬起頭來，向店員說：「你好像忘了找我五十元喔。」站在結帳台後方的大男孩，大學生的年紀，清秀的臉龐露出狐疑的神色，脖子伸長望過來，原本略帶疲憊的眼睛撐得好大，相了相我手上的錢，說：「喔，不好意思。」刷！一聲，食指迅速從收銀機裡滑出一個黃銅大硬幣放在我手心，接著轉頭應付下一位急於結帳的顧客，彷彿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
方才向他領取網路書店寄來的小包裹，兩本書共551元，遞去千元紙鈔和一元銅板，應找回450元，我手上卻只有薄薄一紙收據和四張百元鈔，不見五十元的蹤影。
大銅板丟入錢包內，抓起了包裹，叮咚！超商自動門大開，好像迫不急待要送客。踱出超商，外頭寧靜的住宅巷道，一排長長的街燈，打燈籠似地引領我回家的方向。初夏的夜晚，帶著潮濕氣息的熱風吹拂，夾雜著梔子花的暗香迎面飄來，我深深吸口氣，壓抑心底些微的不快。現在的年輕人整天滑手機、打電腦，都不練習心算，難怪會找錯錢。幸好自己精明，懂得當場點清找回的零錢，否則吃了虧，事後要再追討根本站不住腳。
我聽到自己微笑發出的聲音。
入了家門放下包裹，整理錢包內匆忙之中胡亂塞進的紙幣與發票。鏘！兩枚五十元硬幣宛如歡喜重見天日，互相擊掌，發出聲響。我一愣，怎麼會有兩個大銅板？出門前檢查過的，錢包裡的硬幣只有數枚一元和十元零錢。腦袋頓時一片紊亂。猜想是我一拿到大銅板就順手將它滑入錢包內，眨眼之間卻忘了，再瞄一眼時，也沒注意到已落入錢包底部的它。
近來，剛做完的事，印象卻在吐納之間隨著氣息散入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本小冊子翻閱之後隨手擱置，隔日要找卻像在千山萬水中尋寶，小小的公寓幾乎翻遍，至今仍下落不明。伴隨記性走樣的，是日益朦朧的雙眸，黑白雖然依舊分明，清晰度卻大為降低，手機上回覆友人的訊息，沒看清群組名稱，傳給了不該看的人，只得靠拚命洗板來降低尷尬程度。如此謬誤無礙他人，頂多自己臉紅；超商溢領金額，無心之過卻會牽連到無辜的人，後果不堪設想！
手心頓時發熱冒汗，雙腳有如踏入冰川，寒意上竄。
為了減輕家中負擔，年輕人在沒課的空檔去超商打工，賺取微薄的薪水，搬貨、上架、盤點、結帳、煮咖啡、微波食物、幫忙影印或傳真、應付難纏的客人……忙得連喝水、吃飯、如廁的時間都沒有。這日由於大嬸顧客的記性走樣而短收貨款，下班交接時被店長發現，除了責罵還威脅扣錢，無端遭蒙不白之冤，身心疲憊至極，騎車返家的途中失了神，轉彎時差點與汽車擦撞，回到位於老舊社區的矮房子，進屋之前發洩似地重踢門邊一袋袋的資源回收物品，對於父母的關切詢問置若罔聞，「砰」一聲用力關上房門，把桌上的課本掃落一地，高聲吶喊咒罵，從不出惡言的口，因為滿腔憤怒而髒話連連，原本端正的五官因情緒激動而扭曲變形……冷汗涔涔，我從夢中驚醒，轉轉反側，再難入眠。
次日同一時間快步走去超商，當班的是一位戴眼鏡的斯文年輕男子。口齒一向伶俐的我，此時漲紅著臉，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在老師面前認錯，吞吞吐吐向他解釋原委，並說想親自把五十元交給昨日的店員並當面致歉。他偏頭思索了一下，說那人是大一學生，可能隔天才會輪值。當下心一凜！哪個新鮮人不是沉溺於新奇的校園環境和歡樂的社團活動中，這年輕人捨棄玩樂、幫助家計，懂事得讓人心疼。我的迷糊很可能毀了這個青年的大好前程，讓他的工作紀錄從此記上一個汙點。越想越驚心，差點食不下嚥，鎮日失魂。
隔天再去，遠遠望見櫃檯後方的是一女子，我停下匆匆的腳步，嘆了口氣轉了身，帶著收據和五十元銅板無奈折返。第三天走進超商四處張望，還是那位斯文眼鏡男店員，他眉宇揚起，語氣高亢說：「我把這事告訴店長，她說難怪那天xx交班時說少了五十元。」
「你們若少收了錢，會被責備或罰錢嗎？」我急急追問。
他笑說：「金額不大，還不至於啦！」
我鬆了口氣：「那就好，我真擔心害他被扣薪水呢。」
看我這般過意不去的模樣，他嘴角微翹，說：「我幫妳查了一下他的班表，原來他昨天出國去日本玩了，可能要好幾天才回來喔。」
我手中握得濕濕熱熱的五十元銅板，遞過去請他轉交，鑄刻在上面的人頭像，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2018/10皇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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