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h購物| | PChome| 登入
2018-08-07 10:47:48| 人氣15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推薦 0 收藏 0 轉貼0 訂閱站台

戰爭尾巴,心靈修補-1 ◎季季

猶太裔美籍作家瑪拉末(Bernard Malamud 1914-1986)的第四部長篇《修補匠》(The Fixer),1966年出版,1967年獲普立茲獎後改拍電影,19696月在台上映改名《我無罪》。──我認識瑪拉末這個作家,就是從《修補匠》改編的這部電影開始的。

台灣的英美現代小說翻譯,當時還不甚普及,1970年我才首次讀到瑪拉末的短篇小說集《魔桶》(The Magic Barrel1958),1972年再讀其長篇《夥計》《The Assistant1957》;這兩書都寫於《修補匠》之前,且都由劉紹銘中譯,香港「今日世界社」出版。

在《魔桶》附錄的訪問裡,瑪拉末曾如此感慨:

──我一直沒有忘記猶太人遭受過的苦難。六百萬猶太人被殺了,這悲劇我們沒有好好寫過。──

瑪拉末的小說,始終致力於追索猶太人的群體流亡與自我救贖;《夥計》與《修補匠》是其代表作。《夥計》描述美國三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紐約布魯克林區猶太貧民的困境,互傷,互助。《修補匠》的背景則遠溯至沙皇末期,一次大戰之前「俄羅斯的耶路撒冷」基輔。男主角亞科夫是三十歲的猶太人,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患有氣喘病,以替人修補什物為生,結婚五年的妻子已跟人跑了。後來,在基輔種族清洗的浪潮中,亞科夫遭反猶組織誣告殺害基督徒兒童,被捕入獄兩年,未受審判受盡折磨,始終堅持「我無罪」……

──「我靠這雙手吃飯。任何破碎的東西,除了心,我都修補。」

電影開演沒多久,亞科夫對岳父說出這句話時,當時二十五歲的我霎時熱淚盈眶,想起母親二十二歲時痛失長子的哭嚎,以及之後長達一個多月的失聲……──我親愛的母親的心,那時也是破碎的啊。

亞科夫那句話,有兩層涵義。其一是有形的,各種生活實物的修補,其二是無形的,喪失至愛的心靈修補。他說「除了心,我都修補」,是實物修補的經驗論;也反證了心靈修補的艱難,反映了他當時的心也是破碎的。

「破碎的心」是生命的喑啞旋律,從古典文學到現代文學,許多作品都在描述、探索人的心靈損傷與修補過程;包括個人,家族,婚姻,宗教,種族,戰爭,殖民……。在生命的進程中,心靈損傷往往讓人措手不及,一時難以承受;甚至日長月久,終生難以癒合。亞科夫(他者)無法替你修補心靈傷口,但你(個人)可以設法自我修補。眾生漫漫,歧路多難,每一個人都可能面對心靈修補的艱深課題;這需要時間,更需要細心,耐心,愛心;尤其需要智慧……

我大弟剛滿一歲夭折時,我還不滿三歲,母親的哭嚎讓我手足無措,父親的沉默則讓我學習鎮定。在那段內心磨損的過程中,父親默默的教我寫1234,母親則在失聲之後教我寫姓名;那是大弟留給父母與我的修補作業;第一課也是最後一課。

──通過那段心靈修補,我學會了寫阿拉伯字和國字,母親則在次年生了第二個女兒。

我生於19441211日,二戰末期,美國軍機早已在台灣各重要城鎮丟炸彈,很多都市人「疏開」到農村或山中避難。我的家鄉「永定」則如其名,是永遠安定的田庄;連個防空洞也沒有。我大弟新輝生於1946912日,戰後初期,永定也依然是安靜的。新輝八個多月開始在眠床學習爬行時,我隨母親笑得好歡喜的拍著手說:閣來閣來;母親還唱日本童謠助陣呢。──那是我記憶的第一幅畫面。

然而,是的,即使是安靜的永定,生命裡也有種種的「然而」;大弟的然而是度晬後一禮拜,因急性腸炎缺抗生素(盤林西尼)醫治而夭折了!大弟度晬那日,父母還一人一車載我們去西螺分局附近的景星照相館,留下第一張姊弟合影。那時,站在攝像師旁邊看著長女與長子面對鏡頭的年輕夫妻,想必是多麼歡喜滿足啊;哪會料到那也是姊弟的最後合影?哪會料到失去長子之後,連續生了五個女兒才再得一個兒子?

戰爭雖然沒有抵達永定,大弟的生命卻是被戰爭尾巴掃走的。

二戰結束初期,抗生素多用於救治各地傷兵,日崧叔的鄉下診所買不到,父親遠去雲林縣城斗六尋問,也還是買不到。如此,如此的不堪,1947919日清早,瀉盡生命元氣的大弟長眠了!母親抱著已無生息的新輝不斷哭嚎,直到午後聲嘶力竭才讓父親搶下來,放入他從西螺買回柴板自釘的盒子裡。然後,三十三歲的父親,帶著他的長女,扛著他的長子,走過寂寂的午後村道,轉去村後的墓仔埔,用力的,默默的,一鏟一鏟挖個坑。父親沒有哭,我也沒有哭;站在一旁看他彎著腰,一鏟一鏟埋了我大弟。

然而母親的哭泣沒停止。好聽的童謠消失了,笑臉與話語消失了,母親每天無聲的低著頭,流淚,掃地,煮飯,洗衣服……。那時父親兄弟已分家,二妹尚未出生,孤單的我只得隨父親去庄頭園;摘燈籠果,灌杜猴,捉草蜢,挽草……。然而,回家看到的仍是哭紅了眼的,無言的母親。

吃過晚飯,父親教我寫1234,母親拿著一條灰黑長褲,低著頭一針一線縫褲腳;那是她給新輝做的,預備天冷穿的絨褲。我很想跟母親說,阿輝已經死了,不會穿那條褲子了,但一想到「死」就亂了心,把「2」寫得像一隻杜蚓仔;父親說:來,閣寫一遍。唉,我的心內啊,親像有一球杜蚓仔在攢,不停想著母親假使不再講話,不再唱歌;假使變作啞狗,那────那,那怎麼辦啊?

──直到二十五歲看到亞科夫在《我無罪》說的那句話,我才了解二十二歲時的母親;那一針一線,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細細密密縫的,何止是──,何止是──,阿輝的褲腳!

大弟逝後一個多月,父親撕下掛在廚房牆上的農會日曆。每天早飯後,他都撕掉薄薄的一大張,默默放入灶前的廢紙堆。那天撕完,父親卻說:「今仔日是光復節哦,」他把撕下的那張塞入廢紙堆,拿火箸在灶內撥了幾下,「稍等一下咱來呷番薯,烘差不多啦,我先去飼豬,轉來就好呷囉。」

我不知「光復節」是什麼意思。母親在洗碗。我坐在門墩看天頂的粉鳥飛來飛去,想著厝邊隔壁攏講「生查甫仔卡好」;母親的查甫仔死去了,我是查某仔,她不和我講話了,是否不愛我了?……

後來,好神奇的「後來」,母親洗好碗,來到我背後,輕揉著我的頭,嘆了一口氣(好長好長的一口氣啊)。

「咱來寫字,好否?」她的聲音還有點沙啞。

啊,啊,母親沒再哭,母親講話了,我哽咽著,無言的點點頭。她拉起我的手,走到臥房打開衣櫥中間的抽屜,拿出一個小小的黑盒子。那盒子有點亮,不像柴做的,上面還有一朵紅色的花,不知內底放著什麼,我溼熱的眼睛霎時被好奇燃亮了。

轉回廚房後,母親在飯桌打開盒蓋,裡面是一疊線條筆直的米黃色紙片。

「這是妳外公給我的嫁妝,」母親撫摸著盒蓋,笑著說,「妳看,這頂頭有我的名呢。」──母親臉上的笑,看起來有點陌生,但是真 ,真正 啊!

「啊,」她又摸摸我的頭,「妳看無啦,」她繼續笑著,「妳還未學寫字……。」(待續)

(本文刊於2018/08/06人間福報副刊)

 

台長: 閱寫協會
人氣(159) | 回應(0)| 推薦 (0)| 收藏 (0)| 轉寄
全站分類: 心情日記(隨筆、日記、心情手札) | 個人分類: 生活‧心靈 |
此分類下一篇:戰爭尾巴,心靈修補 2 ◎季季
此分類上一篇:播音室的祝福 ◎朱玲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 請輸入識別碼:
請輸入圖片中算式的結果(可能為0) 
(有*為必填)
TOP
詳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