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後,陽光和暖,父親、大姊和我並肩坐在庭院的鐵椅上閒聊。遠處有歌聲傳來,大姊忽然起身,拉著父親的手,扭腰擺臀,前進後退加旋轉。父親不會跳舞,不是踩到自己的腳,就是踩到大姊的,卻呵呵笑個不停,說:「恁大姊自小漢就足活骨ㄟ,三歲彼時,我甲伊囥佇(放在)手面頂踅,伊攏不驚。」
大姊確實是我們六姊弟中最活潑敏捷的一個。年少時愛唱歌,曾報名參加嘉義梅山玉虛宮歌唱比賽,比賽歌曲是輕快、熱情的「關達拉美拉」,從收音機拜師學藝的她,穿著自己縫製的紅色洋裝,腰間綴了一條黑色帶子,隨著音樂聲載歌載舞,像一朵美麗的花蹁躚在舞台上。我在台下看得眼花撩亂,忘情地拍手叫好,旁邊的人紛紛轉過頭來,我害羞得臉快要碰到膝蓋了。
大姊國小畢業時,尚未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祖母說:「查某囡仔讀啥物冊。」十三歲的大姊幾天之後,便到街尾的蘆筍工廠削蘆筍,從此坐在教室裡聆聽師長教誨成為絕響。後來,堂舅與表姊力邀她同去桃園的紡織廠工作,大姊成為隨時代潮流從鄉村吸納到都市的一員。
也許忙著適應新工作與新生活,大姊離開家鄉之後,久久沒有寫信回家。一晚,她回來了,打開房門,走到床邊定定看著我,我揉著惺忪睡眼,叫:「阿姊,妳回來了。」伸手去拉她,她忽然不見了。夢境裡影像真實,驚醒後的我忐忑不安,每天放學,必彎到農藥行查看是否有大姊的家書。我們村子因地處偏遠,郵差不會挨家挨戶送信,都是寄放在街上的農藥行裡。
當時社會風氣認為無法繼續讀書,至少要學一項工夫,大姊因而又回到家鄉學洋裁。晚上,大姊在我們睡覺的通鋪上展開牛皮紙練習裁剪,我緊跟在她的身邊,幫忙拿皮尺、遞粉塊,扮演稱職的助手。剛上國中的我十分愛美,大姊看穿我的心思,說:「來,阿姊幫你量身。」我立刻依照大姊的指示,讓她量需要的尺寸。幾天後,打開衣櫥,幾件美麗的新衣服掛在衣桿上,對著我微笑。
大姊學會基本洋裁,轉到桃園一家百貨公司當女裝專櫃小姐。她的眼光精準,客人一走進專櫃,她朝客人全身上下打量一遍,立刻找出適合客人身材、品味的衣物;如果不是很合身,她馬上動手修改;常有客人挑了半天,沒有一件中意的,卻又不接受她推薦,如果不是有極度耐性,早已變臉,但大姊依然和顏悅色,因此業績相當不錯。
我唸高職時寄宿在外,生活費用拮据,卻穿得體面時髦,都是把大姊換季時帶回家存放的衣服,偷偷拿去穿。有一次,我放學返回宿舍,房東告知大姊來了,我驚喜地跑上二樓,正想打開房門,卻遲疑心虛起來,因為天氣才剛轉涼,我已先一步回家,把大姊的衣服帶來宿舍。我不安的扭開門把,準備迎接大姊劈頭大罵。大姊坐在床沿上,正低著頭翻閱小說,聽到聲音抬起頭看看我;我們彼此說了一些生活狀況,她終於開口問了衣服,我嚅嚅囁囁,大姊打斷我:「不是要來向妳討衣服。」窸窸窣窣從包包裡拿出一包東西給我,打開一看,是一套精緻高雅的藍色衣裙。
我非常喜歡那件上衣,摳下一些吃飯錢,訂做了一件長褲、一件短褲,與上衣輪流搭配。去嘉義植物園踏青,去八掌溪照相,逛書展、參加座談會,都穿著它。
我二十歲那年,大姊結婚了。姊夫是長子,一弟一妹尚在國中就讀,母親不免擔心心性未定的她,無法擔負起長媳之責。但鄉下長大的孩子,自有野草一般的韌性,婚後大姊立刻換掉專櫃小姐時代的穿著,與姊夫騎著機車在南投各地市場擺攤賣衣服。
那時台灣經濟起飛,一年多的早出晚歸之後,他們有了第一筆積蓄,在街上租下小店面,廚廁與房東共用;每晚打烊後,在地板鋪上草蓆、毯子,就是他倆的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服飾店不曾休息。
十五個寒暑之後,大姊與姊夫聚沙成塔終於累積到購屋款項,在租賃店面附近買了一間老舊瓦屋,重新翻建成三層樓房。
房子落成當天,她的公公馬上搬入。姊夫勤奮老實,許是從小看著自己父親閒散度日,家計主要由母親撐持之故,父子相處並不融洽,常常開口就衝突;當父子倆嘔氣,不跟對方講話時,大姊就居中安撫調停。大姊說話如春風拂過,我幾次親眼目睹,深深佩服她從生活中所淬煉出來的智慧。
每年春節假期,公婆、大姑、小姑全聚集在她家,大姊要張羅十多人的三餐,那時服飾店生意又特別好,常常後面廚房裡熱氣蒸騰,鍋鏟齊飛,外頭客人又喊著要看衫,大姊衝前衝後,彷彿稻田邊的水車,只有不停轉動,方有活水灌溉。
大姊因長期勞累,五十二歲那年健康亮起紅燈,五十肩、椎間盤突出紛紛上身,我勸她,姊夫的兩個弟弟早已成家立業,不要什麼都由她承擔,大姊微微笑說:「我是這個家的桶箍,若放手,這個家就散了。」
她似乎已料到我接下去要說什麼,趕緊加了一句:「我不是傻,我是聰明。聰明的的人想得多,常站在別人的立場,所以較辛苦,我一個人辛苦,其他人就快樂,這沒什麼不好。」
我排行老二,與大姊僅相差三歲,命運卻大不相同,父親供我讀到高職,讓我有機會從事較輕鬆的工作,假日還可到處旅行,大姊卻因只有小學畢業,一輩子困在一間小店裡,無處迴身。然而大姊不但不忌妒,還對我百般照顧疼惜,聽說我血糖高,儘管九二一大地震損失不少,生意也大不如前,仍多方尋訪中醫,為我調配秘方。她說:「你是我們家姊妹書讀得最多的,妳一定要好好控制。」伸手接過大姊遞過來的中藥包,我的眼睛立時騰起一層薄霧。
這幾年,大姊肩上擔子輕鬆不少,有了些閒暇可以去運動、唱歌、跳韻律舞。那天父親說她小時候筋骨柔軟、動作敏捷後,六十二歲的大姊馬上在空地上連續做了幾個劈腿,我和父親相視大笑,大姊果然是十分「活骨」的人。
(本文刊於2017/08/27更生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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