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三年級時,隨著父親新派任的工作,我們舉家搬到台北縣土城鄉下,住家就在學校附近。三年級為全日班,每當午休的鈴聲一響,我就急急忙忙脫下鞋襪,拎著鞋、赤著腳、踩著田埂,跑步回家吃午飯。媽媽見我這模樣,總是笑著說:「你又『腳踏實地』了!快洗手、洗腳,吃炸醬麵嘍!」
我喜歡中午和媽媽一起吃炸醬麵,可以邊吃邊聽她說從大陸到台灣的故事,可是媽媽常常講著講著就流淚了。她一條一條的吃著炸醬麵說她好想家,「與你外公、外婆辭行的那天中午,全家就是吃著外婆做的炸醬麵……」
沿著農田灌溉渠道的市場街,是我們土城鄉下最熱鬧的地方,打鐵店、雜貨店、棉被店、中藥店、理髮店、腳踏車修理店等分散在街道兩旁,賣魚、賣肉、賣菜、賣香的鋪子和各式小吃攤都挨著這些店家。
陪媽媽上市場最開心了,可是我最怕經過打鐵店,因為會瞧見裡頭的大漢用鉗子將燒得火紅的鐵塊從鼓風爐裡夾出來,按在鐵板上,揮著鐵鎚使勁地敲打,四散的火星挺嚇人。敲打了一會兒,再將鐵塊浸入水中,滋的一聲,冒起一股含有鐵味的白色水蒸氣,讓我嗆得直咳嗽。所以每回走近打鐵店,媽媽就會蹲下來,背起閉著眼睛、憋著氣的我,快步走過去。
過了打鐵店,媽媽輕輕地放下我,就會到隔壁的雜貨店買根棒棒糖獎勵我的勇敢。我喜歡含著棒棒糖站在棉被店門口,看師傅背著彈棉花的大弓,一邊彈著弦一邊隨著噔、噔的聲音哼著歌,直到媽媽三催四請才肯離開。
過了飄著煎藥香味的中藥店,是賣油炸檜和繼光餅的小吃攤,有時候媽媽會買一個和我分著吃,就算我們才剛吃過早飯。
拎著荷葉裹著的五花肉和肥豬肉,我跟媽媽在市場東逛逛、西看看,買了豆乾、毛豆、小黃瓜、大蒜、青蔥,加上剛才在雜貨店買的甜麵醬,中藥店的花椒,做炸醬的材料就齊全了。
媽媽刀工真細,一片豆乾可以從側面切成薄薄的三四片,再切成絲、切成丁,大蒜和青蔥也一樣,切得細細的、小小的。媽媽說:「你仔細看我怎麼做炸醬,將來你想吃炸醬麵,就不發愁了。」
媽媽先將肥豬肉切成塊,再放進鍋裡熬成油,接著放下蒜末、花椒爆香,倒進剁碎的五花肉,大火快炒至半熟,放入豆乾、毛豆、蔥花、甜麵醬,攪拌後蓋上鍋蓋,小火悶煮個十來分鐘,炸醬的香氣就不斷從鍋蓋上的小孔冒出來,四處亂竄。
起鍋了,媽媽開心的叫著:「要不要來碗麵,先嘗嘗?等會我們和爸爸吃飯的時候再來一碗。」當然要嘍!九歲的我可以連吃兩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炸醬麵。
就在那年,剛過完中秋節,媽媽病了,病得好嚴重,幾乎整天都躺在床上,病懨懨的整個人有氣無力。
中午回家,趕忙吃完昨晚剩菜剩飯做的便當,就一頭鑽進媽媽的胳肢窩,讓媽媽輕輕地撫摸著我。她總是輕聲地說:「乖,等媽媽病好了,我們再吃炸醬麵。」
拿著醫生開的藥方到中藥店抓藥,經過打鐵店,我突然不害怕了,我勇敢地走過那火星四射、鐵味嗆鼻的打鐵店;棉被店噔、噔的彈棉花聲也引不起我的注意,我只希望趕快回家煎藥,讓媽媽的病好起來。
媽媽住院後,我一放學就坐公車到鎮上的醫院看她。病床上的媽媽顯得十分虛弱,我要挨得很近,才能隱隱約約聽見她含糊的聲音。
那天,3月29日青年節,放假。中午的陽光從病房的落地窗射進來,灑在病床與媽媽的身上,暖暖的陽光讓媽媽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側著身子,摸著一早就來病房趴在床頭上的我,說:「媽媽可能沒辦法回家了,你一定要記得,有一天,你要替媽媽回家,向外公、外婆、舅舅、阿姨說:『我好想你們!』」
4月28日,媽媽走了。那年,我十歲,小學四年級。
我好想念、好想念媽媽。也就在那天,我發現自己長大了,因為,我能體會出媽媽思念外公、外婆的感覺了。
第一次回山西榆次媽媽的家,外公、外婆早已過世,大姨、大舅、三舅也相繼走了好多年,只有二舅和小姨還在,也都八十多歲了。
二舅說:「爸爸、媽媽直到臨終前都惦記著二姊,常常和我們講二姊離家那天,她一條一條吃著炸醬麵的樣子,每每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他們都怪自己不應該答應二姊到台灣去。二姐離家那天,我的那碗炸醬麵只吃了一半,就難過得怎麼也吃不下,從此以後,炸醬麵就是吃不完一碗,總要剩下些。」
遵照媽媽的囑咐,我向過世長輩們的牌位與坐著的二舅、小姨一一磕頭,大聲哭喊著:「媽媽我來了!媽媽我替你回家了!媽媽要我說『我好想你們!』」
中午在二舅家,聽他們說當年與媽媽間的種種趣事,吃著小姨做的炸醬麵,二舅碗底還是剩下一口吃不完的炸醬麵。看著旁邊的空位,感覺媽媽回家了,和我們一起吃著炸醬麵。
【2015/2/18 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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