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F,有著男人少見的鵝蛋臉,額頭光潔,眉毛粗濃,眼神清亮,英氣之中偶或閃過幾許也是男人少見的秀氣。機伶率性而隨和善良,說起朋友間的不幸,三兩句未完即眼眶泛紅,哽咽至少三十秒。提到快樂之事,則又笑聲朗亮,偶如驚天動地,哈哈哈也是至少三十秒。總之,看起來開朗樂觀,家庭、事業平順圓滿的男人。如今,年近八十,貌若六十,每日仍去辦公室忙個不停。
我初識F是1974年左右,他幫朋友籌劃成立文豪出版社,找我出一本自選集。當時他已退離軍職,在「大陸災胞救濟總會」任新聞科長。某次在一個藝術活動場合,聊天之間有人說起蔣夫人跟黃君璧學國畫的事,F突然說:「蔣夫人是我們海南同鄉。」有人不解問道:「蔣夫人不是上海人嗎?」F說:「她老家在海南文昌嘛。」接著,F說了一句讓我印象至深的話:「蔣夫人說要照顧我們海南同鄉。」
此後幾十年,我認識的第一個海南朋友F,沒在我面前說過「海南」兩字。1984年他被僑委會派去南美洲的巴拉圭創辦中正中學,也曾去祕魯的中正中學教書。1987年返台後,做了不少編輯、出版工作,並曾創設著作權人協會、亞洲華文作家協會……。總之,沒聽他提過父母、手足,不知他的身世有什麼特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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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友人邀我去海南參加「2014兩岸筆會」,同行的海南藝術家說台北有「海南同鄉會」,他們每年都參加聚會,我很自然的提到F。然而他們說,F沒參加。──哦,回台北問問為什麼。
筆會活動從二月十七至二十二日,先在海口觀瀾湖兩天,再去南部「呀諾達」雨林區四天,每天遊走一處風貌殊異的雨林谷,認識奇木珍卉與各種藥草,也觀摩文友揮毫作畫寫書法捏塑人物雕像,欣賞攝影家現拍的雨林景觀,眼界開展不少。有天晚餐與《海南日報》「海南周刊」主編蔡葩同桌,聊起我們共同的新聞界友人高信疆、柯元馨夫婦,也聊到她正在進行的海南史料紀錄整理;其中最重要的是與黃埔軍校有關的口述歷史。她說,1924年黃埔軍校成立,孫中山夫人宋慶齡曾協助很多海南鄉親入讀黃埔(首任校長蔣介石1927年才與宋美齡結婚)。國府撤退到台灣時,不少海南將校亦渡海離鄉,兩岸冰凍時期音訊斷絕。1987年蔣經國開放台灣老兵回大陸,海南人也陸續返鄉探親,遺憾的是有些人已老病辭世;「不過,訪問他們的後人,也還可以回溯他們到台灣後的生活經歷,補足一些歷史的缺口。」為此,她曾到台灣訪查,希望還有機會二度訪台,進行更多口述歷史。我於是又提到F:「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海南朋友,也許妳也可以訪問他……。」
回到台灣後,打電話到F辦公室說我的海南行,他卻說,從沒回過海南,也沒人找他參加「海南同鄉會」。──為什麼呢?
「我在香港出生的嘛,十四歲才來台灣,講話帶廣東腔,一般人哪會知道我是海南人?」
至於口述歷史,他說,不知道海南家鄉在哪裡,不知道父親的名字,根本沒見過父親;甚至一張照片也沒看過!「我怎麼能接受採訪?我什麼都不知道嘛,我能說什麼呢?……」接著,哽咽大約三十秒。
「我是跟大姨媽一家來台灣的,在板橋國小讀六年級,我的生日也是他們隨便給我報的,妳看看,我連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啊……!」
在戰亂的年代,有些人對自己的生日與家鄉名字確實茫然無知,然而沒見過父親也不知父親之名,未免有點不近情理。
F這個海南人,怎會有此「四不知」!悲憫之餘,不禁有些好奇。
去問他太太試試,也許可以得知一些「四不知」背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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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的太太C,也寫小說、散文、傳記,對朋友和文學活動一向很熱心。她讀世界新聞專科學校時我就認識她,算起來比F早了十年。
「這個人還是在逃避,很怕提到他的身世,」C在電話那頭冷靜的說,「他的家鄉就是文昌嘛,跟宋慶齡宋美齡同鄉,怎麼會不知道?」
那麼他父親呢?
「他身分證上就有父親的名字啊,怎麼不知道?」C仔細的說了那個特殊的名字「符岸檀」三字怎麼寫。「不過我們以前對他的經歷確實不清楚,他家長輩從不跟我們說。去年我去雲南,在昆明講武堂遺址看到他父親的名字和介紹,才知道他是講武堂第12期畢業的,跟葉劍英同期。他也是黃埔軍校初期的教官,第一期教過胡宗南,第二期教過吉章簡等人。之後曾到法國留學。然而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時陣亡了,當時他是師長。不過他之前屬於19路軍,參加過『閩變』對抗蔣介石,在國民黨的黃埔歷史裡,19路軍被打壓,名字大多被淹埋了……。」
那麼他的生日呢?「作家簡介」裡都寫1937年7月26日。
「日期可能不準確,反正他出生不久父親就去世了。」C嘆了一聲,「他說沒見過父親,那倒是真的。不過我想,他父親也許見過他,好不容易有了兒子嘛……。」
C解釋說,F之父的元配無出,再娶第二個老婆也沒生。後來跟家裡的女傭生下F,他得知消息想必會趕回家,看一看這得來不易的寶貝兒子。然而,F之父陣亡後,他的生母被第二個老婆逐出家門,F從小喊的「媽媽」,其實不是親媽。
如此推算起來,F應該是見過父親的,只是他那時還沒有記憶,有見如同沒見。八一三淞滬抗戰,國民黨軍死傷十餘萬,十一月十三日國府宣布撤出上海轉進重慶,F之父在這場「再見上海」的戰役中陣亡,難怪他的記憶裡「根本沒見過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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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打電話跟F閒聊C說的這些往事時,他已經可以比較坦然的作些補敘。他說,「媽媽」後來改嫁張伯伯,把他託給她大姊扶養;那時大姨媽已有三個比他大的孩子。「媽媽」與張伯伯1949年到台灣,多年後才領養一個比他還小二十歲的女兒。1951年他隨大姨媽一家來台,在板橋住了兩年,大姨丈去台南任自來水廠會計主任,舉家南遷,他也由板橋中學轉到台南一中……。
「我從小就是個野孩子嘛,沒有家沒有兄弟姊妹沒人管的,很孤單妳知道嗎?大姨媽後來又生了五個孩子,妳想想,她要照顧三個兒子五個女兒,很忙很累的,哪有力氣管我啊?家裡孩子那麼多,我都是打地鋪睡的,寄人籬下嘛,有什麼辦法?大姨丈一個公務員,養一家十一口也很拮据的,所以我拚命寫稿,賺點零花,也想存錢讀大學,結果患了胃潰瘍……。」高一時他獲得《香港時報》辦的「亞洲文藝小說獎」第一名,之後即常在香港的《祖國周刊》、《天文台》等刊物發表作品;1956年在台南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永恆的悲歌》。
高三那年,胃潰瘍更嚴重,留級不能畢業,教官了解他的生活窘境,保送他去台北政工幹校,供應吃穿,學費宿費全免……。
說著說著,F似乎傷痛翻湧,突然高聲嚷道:「要不是沒有錢,要不是想離開那個一大堆孩子的家,我怎麼會去讀政工幹校?……」
1964年底,他被派去馬祖北邊的小島東引任《東湧日報》總編輯(前任是在幹校新聞系比他高一期的桑品載),開始和C通信,1968結婚。直到那時,他還不知道身分證上的「媽媽」並非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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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的二叔公丘逢甲1895年反對清廷割台,抗日失敗返回祖籍地之前寫下〈離台詩〉六首,其中最有名的是第一首:「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丘逢甲祖籍廣東嘉應府(今蕉嶺)。海南建省(1988年)之前亦曾長期隸屬廣東,F之父也因抗日陣亡。夫妻倆同祖籍,同為抗日後人,同組新家庭。他們的「媒人」是政工幹校新聞系比F晚一期的隱地。1964年隱地介紹F與C通信時,也沒料到兩人有此因緣吧?
而我,因著第一次海南行,對於我的第一個海南朋友F,也終於有了較為多面的了解。
F之父符岸檀就讀的昆明講武堂,創立於1909年,是近代中國最早的軍校之一;與1906年設立的天津、奉天並稱三大講武堂,其後許多省份亦相繼設立。這些講武堂畢業生,大多成了黃埔軍校教官或講師,在軍中輩份本應很高的。
然而,符岸檀後來所屬的19路軍策畫了「閩變」;其主要將領蔣光鼎、蔡廷鍇、陳銘樞等人出身保定軍校,且都是廣東同鄉,在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中戰果輝煌,名震一時。但因「抗日反蔣」,被蔣介石調離上海到福建。1933年11月,這支「廣東系國民革命軍」在福建發動「閩變」,宣布成立「中華共和國」,蔣介石怒派大軍鎮壓,次年一月「閩變」失敗,蔣光鼎、蔡廷鍇等人避走香港,19路軍多數官兵被迫投降中央,其後被分散收編……。那麼,符岸檀被改編到哪一軍?走過哪些戰場?在1937年的八一三淞滬抗戰中,身為師長的符岸檀何日陣亡?埋骨於何處……?
四月中旬再與F通電話,他很興奮的說,有個朋友的親戚前些日回文昌探親,「我託他幫忙找我父親的資料,他打電話來說,已經找到了,會影印一份寄來,我正在等啊……!」F又哽咽了。
那份檔案資料,紀錄了多少F之父的歷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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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蔣介石主政時代的台灣,非黃埔系非浙江系均遭冷凍,曾參與「閩變」抗蔣者亦銷聲匿跡沉潛度日(如曾任師長的余承堯,九○年代才開始聲名顯赫,畫價屢創新高)。在那樣的政治氛圍裡,F的「媽媽」與大姨媽等人也都做了「噤聲者」,不對他言明其父事跡。
解嚴之後,F的「媽媽」去世,張伯伯終於約略說了其父之事。五十多歲的F,也從其父的黃埔學生、海南鄉親吉章簡那裡,知悉「媽媽」確實非親媽。至於被「媽媽」逐出家門的生母,不知其名,也不知其蹤……。F的哽咽,當不僅僅止於三十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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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是符兆祥,現任「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祕書長。
C是丘秀芷,曾在中學教國文,也曾任新聞局顧問。
海內外華文寫作界的朋友,大多認識他們的人與作品。
【2014/04/29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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