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大型手術後的這一年多來,我常常胡思亂想,想像自己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景況;整晚左胸莫名的隱隱作痛,我心中暗忖:是未清除的癌細胞在蠢蠢欲動、發動攻勢嗎?
「我們在一切患難中,他就安慰我們,叫我們能用神所賜的安慰去安慰那遭各樣患難的人。」(哥林多後書一章4節)
我惴惴不安地披上大浴巾,彷彿古代披掛上陣的戰士,正要去打一場轟轟烈烈的戰役。當沉重的腳步領我走出更衣室時,怡芳已在大眾池入口處等著。
「別擔心!就當成是身上的刺青,我想不會有人無聊的盯著妳看。」
在美國留學時,年輕的我曾想在身體刺上絢麗的蝴蝶,如童年在南部家鄉所見五彩繽紛的鳳蝶。沒料到,如今刻在身上的,是這條無法洗刷掉、令人嫌惡的蜈蚣。
「我見過有些女性剖腹生產後的疤痕,比妳的更長、更醜。」怡芳微笑地安慰,她是婦產科醫生,也是泡湯達人。
我快速地下池,想讓整池的水覆蓋胸前以為掩護,閃躲藏在暗處隨時攻來的敵人。這處露天日式泡湯有兩池,這一池的水色如牛奶,不透明,讓我心安。從卸下浴巾後,我的目光就立意定在遠處,心想如此一來,可以漠視陌生人異樣的眼光。
身上無法洗刷的疤痕
上週四回醫院覆診時,當我詢問醫生泡溫泉的可行性,他簡潔的回答:「泡湯很好啊!流很多汗,很好啊!」從許多資訊得知,人體內的毒素可以藉由流汗排出去;那麼,心靈的毒素要從哪裡排出去呢?
炎炎夏日的週六午後,泡湯的人比預期少。冒汗的額頭感受到涼風徐徐,可是,我還是沒有勇氣坦然地坐起來,縱然此時身體承受溫泉的熱度已到達臨界點。
「妳還好嗎?要不要坐起來、透透氣?」怡芳知道我厭惡三姑六婆似的大聲喧譁,不喜歡在泡湯時聊天,她見我久未移動,忍不住過來關切。
「喔,等一下。」我還在忍耐,慢慢地移到靠牆邊的角落,面牆站起時,一陣涼風吹來,清爽無比,像舔一口霜淇淋,令我全身舒暢。我想,今天泡湯真是來對了。
經過大型手術後的這一年多來,我常常胡思亂想,想像自己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景況。想起昨晚下班後,我的身體疲累不堪,元氣盡失,如耗盡電力的手機,急忙找尋充電站。
整晚左胸莫名的隱隱作痛,我心中暗忖:是未清除的癌細胞在蠢蠢欲動、發動攻勢嗎?臨睡前身心極度地焦慮、不安,禱告時頻頻向主耶穌求救:「是不是復發了?我是不是不行了?」又想到詩篇中上帝說:「在患難之日求告我;我必搭救你,你也要榮耀我。」
記得在大手術前夕,我心中惶恐至極,不敢去想像自己會不會醒過來,「肉身」回不回得了這世界?只能呼求上帝,口裡唸出主禱文:「我們在天上的父…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祢的,直到永遠。阿們!」接著就被推進手術室,全身被麻醉後,安然沉睡。
病理報告搞錯了嗎?
怡芳走到身旁,悄聲道:「我姊夫的妹妹,上星期被診斷出乳癌二期!現在人非常消沉,我姊派我後天去替她打打氣。等會兒泡完湯請妳吃晚飯,聽聽妳的意見。」
「妳願意告訴我所有的細節吧?」怡芳追加一句。
我點頭如搗蒜。再度泡入池中,我的思緒飄回一年半前的那個晚上,心中所受的震驚,全是因為下午回診時,醫生告知,一週前做門診小手術所取出的三公分硬塊,驗出是原位癌!由於已經攪動到細胞組織,必須要儘快動大手術挖除周圍的細胞,以免壞細胞擴散出去。
病理報告會不會搞錯了?醫院偶爾也會搞烏龍的。幾分鐘前,我和好友Echo還一派輕鬆的等著門診,原本預期將聽到醫生宣布:一切沒事。接著,儘管醫生詳細解釋後續的手術該如何進行,我都已驚嚇到不知該如何發問,所幸Echo在一旁幫忙記下。
晚餐時間,我們兩人還大啖火鍋,似乎剛聽到的原位癌還留在「原位」,我完全不想討論。回到住處,不禁想到在台灣醫院看診,需要經過冗長的門診等待、要花時間尋找合適的醫師,及選擇如何被醫治等種種麻煩。我對自己說:「太麻煩了!我不想醫了,不要再動手術了!」反正母親在兩年前已辭世,「我要放棄治療,看看還能活多久?」
我莫名地生悶氣,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也不想禱告,如行屍走肉般去淋浴、上床休息。一週前的門診小手術,因為醫生打的麻醉藥劑量不足,讓我在手術中間痛的呼天搶地,吃足了苦頭,至今左乳房仍隱隱作痛。可是躺下後的失眠,絕非疼痛的緣故。腦子還在天馬行空地運轉,思緒紊亂,想著想著,自憐的情緒竟排山倒海襲來,眼淚奔流了好一陣子。末了,疲憊的身體擋不住濃濃的睡意,方才入睡。
「後來妳怎麼會決定換醫生動大刀呢?」我們來到一家安靜的餐廳,怡芳迫不及待的問。
「唉!」我於是說出在門診小手術中受的苦。當她聽到我回家後傷口血流不止,只好晚上又去掛急診,直呼不可置信。
「妳不是一直找這位醫生,每年替妳做乳房檢查嗎?」
「是啊,從十年前開始。是我自己不對,因為換新公司,太忙了,超過三年沒去找他。平時,也沒有自我檢查。」
壞細胞非一朝一夕長成
真的是自己疏忽,癌細胞不會是一朝一夕就形成,連山壁上的青苔都是日夜累進長成的,更何況是長在乳房裡的三公分硬塊?兩年前,我頻繁往返兩岸,執行美國總公司交派的艱鉅任務。十一月最後一趟出差南京,有一晚我跪在床上做睡前禱告時,手臂碰觸到左乳房的大硬塊。
怡芳也好奇追問,那時匆促決定接受這位醫生的小手術前,我難道沒有禱告嗎?
當然有。記得我的禱詞是,如果這位醫生要動小手術並非上帝的旨意,就請主耶穌攔阻。
因為這場烏龍小手術,姊姊堅持要我換到教學醫院接受治療,讓有經驗的醫生為我動大手術。三天內,我們去了兩家醫院,姊姊說,買東西都知道要貨比三家,更何況是自己的身體。生了病就應該多詢問、查資料,再決定如何接受治療。
怡芳還是苦惱著,該如何鼓舞她姊夫的妹妹,我於是和盤托出當得知自己罹癌的複雜情緒及負面反應:當晚的我,彷若世界末日來臨般感到無助。隔天早上醒來,我向主耶穌禱告、求救,開始認清及接受生病的事實。因為禱告時上帝應許我:「我的恩典夠你用的,因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
我如常上班,因為幾天內必須完成送交美國總公司的季末財務報告。
午休時,Echo來電關心,她訝異我怎麼還能鎮定地上班、做事?其實,我心裡的盤算是:早上的禱告,我已經祈求上帝的醫治,把生命交託給祂;我深信上帝會出手救我;何況,找醫生也不是今天請假就可以決定的事。不過,我也利用午休,上網搜尋、查看台灣及美國治療乳癌的資料。
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病人,旁人除了耐心的陪伴,我建議要想方設法找出支撐病人的力量來源,病人才能在這場漫長的抗癌路途上,過關斬將、迎來陽光。
診間外的向日葵同伴
轉診到長庚醫院後,我處處都領受到上帝信實的保守。初診那天下午,病患極多,醫師以極專業的醫療經驗、耐心、愛心看診,即使晚上已過九點,大牌醫生如他竟然啟動超音波儀器,親自且詳細的替我檢查,並發現裡面還有硬塊,是之前的醫生完全沒看到的。十天後的開刀極順利,取出了另外兩個硬塊,檢驗結果挺嚇人的:兩公分的是原位癌,一公分的是第一期癌。
「哦,這樣聽來,如果沒有之前的門診手術,也許不會發現另外還有兩顆,最小的硬塊竟然是第一期癌!」怡芳驚嘆不已。
我同意她。從罹癌到治癒,我最能領悟出,苦難是化了妝的祝福。在醫治的過程裡,我可以時時依靠上帝,事事透過禱告,讓許多的疑惑、猶豫減少;與上帝親近,是身為祂兒女最大的福分。如聖經所說:「耶和華必在你前面行;祂必與你同在,必不撇下你,也不丟棄你。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
我拿出正巧帶在身上的小冊子,開心的與怡芳分享,其中的追蹤記錄表皆顯示出手術後的順利康復。怡芳好奇的翻閱這本專屬乳癌病患的關懷手冊,注意到封面的向日葵圖案。我告訴她,每次回診時,總是見到許多等候在診間外的向日葵同伴;雖然彼此鮮少交談,我的腦海總浮現一幅畫,是曠野裡有一大片向日葵隨著太陽而轉動,而我是其中昂首的一株,向著永生光亮的上帝,沒有黑暗、沒有眼淚。
專注療程 改變生活模式
與怡芳道別前,我確認她已經得到充分的資訊當說客,也請她傳遞:「乳癌是目前少數可以治癒的癌症。」在漫長的抗癌路上,建議病人專注在眼前的療程,不必太過擔憂尚未來臨的。如聖經所說:「你們不要為明天憂慮,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擔當就夠了。」
大手術後,徵得醫師同意,我決定不化療,僅服用慢性藥Tamoxifen。當時內心極掙扎,只因做或不做都有利弊,如同人生每一個關卡,不是對錯與黑白,而是個人的選擇,而每個人的病況不同、體質也各異。接著,分析自己罹癌的原因,時時自我提醒,絕不重回以前的生活模式。因為不改變生活模式,乳癌很有可能再復發,而且我聽到的復發案例,沒能存活下來。
我不再拚命三郎似的工作,下班後不想公司事,因為工作壓力是我罹癌的最大元兇。學習放下,因為耶穌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同時,我開始規律地運動、爬山、讓自己多流汗、盡量不吹冷氣,因長期不流汗使身體累積毒素,是我罹癌的第二元兇。另外我改變偏食習慣、不熬夜,盡量不生氣、心情保持平和,學習聖經所說:「在指望中要喜樂;在患難中要忍耐。」
明天天氣預報將放晴,我對自己說,教會的週日崇拜後,去爬一趟象山吧!
【2014/04/06基督教論壇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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