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婆婆的房間掃地時,美琪無意間在眠床後面掃出一只信封袋。
抖去上面的灰塵,她極力克制自己想偷看的欲望,但最後還是把裡面的信紙輕輕抽出來。
信上寫著:公園別後,多日未見。對愛人的思念,未曾歇止,不知何時能再見面?最後的署名是J. K.。
美琪心裡一驚!倒像是自己出軌被人逮到般,五臟糾結,呼吸頓止。
怎麼會有這種事?公公幾個月前才因為末期胰臟癌離開人世。之前兩老互動良好,從不見吵架。公公對待婆婆,疼愛有加,體貼萬分,兩年前的紅寶石婚慶祝宴上,公公深情獻吻,還為婆婆戴上日本Mikimoto珍珠串鍊,讓來自傳統大男人主義家庭的美琪羨慕不已。
難道這一切都是假象?還是婆婆無情,才短短幾個月就把結縭四十多年的舊愛拋在腦後?
一向視公婆為婚姻楷模的美琪,此刻覺得心中某塊角落給搓破了一個洞,涼颼颼的風不斷灌入。
那封信,她小心收進信封裡。考慮了一下,塞進自己的圍裙口袋。
回到客廳打掃,拿起放在櫃子一角的公公遺像,抹去上面薄薄的灰塵,凝視著他嚴肅的面容。
公公是個好看的男人,一雙深邃的雙眼,帶點憂鬱又有一絲神秘感,像是宇宙的黑洞,讓人不自覺地被吸引進去……
大門「刷」地一聲打開,婆婆滿面春風走了進來。雖然年過花甲,但她保養得宜,總是把自己打理得清爽悅目,一點不顯老態。
美琪連忙放下手中的抹布迎上去,笑著問道:「媽,您一個早上又去哪裡『風騷』了?」
婆婆訕訕地回答:「哪有呀!不就在公園走個兩圈,就讓妳見笑啦?」說罷,走進了臥室。
美琪倒吸了口氣。這事兒,要不要告訴老公國成?
國成身為獨子,一向事親至孝,和父親感情尤其深厚。和美琪交往時就提過,在他小時候,父親在家開工作室,接美工設計的案子,時間較有彈性,經常陪伴他遊戲和讀書。在他童年和青少年的記憶中,與父親相處的歡樂時光比母親還更多。
美琪記得他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小學二年級時父親陪他參加校外教學時拍的。他父親和另一位不知是朋友、還是同學家長的男子,趴跪在草地上,而他兩腳跨踩在兩人背上,雙臂交叉撐平在胸前,頭部揚起,像個帝王般睥睨一切。
提到母親,國成這麼說:「我媽在貿易公司上班,平日工作忙碌,周末還常去上一些心靈成長課程,說是要『追尋自我』。」他注視著遠方,若有所思。
如果國成知道他母親收到情書,會不會和她一樣震驚、疑惑?美琪決定先把事情調查清楚再說。
隔天是個清爽亮麗的禮拜天,婆婆吃完早餐就出門。
美琪抓了椅背上的薄外套,輕輕帶上門,免得吵到還在睡覺的國成。
遠遠看見婆婆小小的身影走進了社區小公園,然後在偏僻角落的一棵樹下落座,跟旁邊戴著帽子的人有說有笑。
這就是了!婆婆一定是新交了男朋友。美琪輕輕皺起了眉頭。
嫁過來不到三年,和婆婆相處和諧。美琪感覺她是個相當堅強而獨立的女性,從職場退休將近十年,生活似乎仍過得多彩多姿,經常和朋友出門踏青、吃飯或看展覽,有時美琪下班回到家,婆婆人還在外面。公公從沒管過她,對於婆婆不善烹飪、顯少下廚也從不抱怨。
美琪和國成都是忙碌的上班族,下班後經常買現成的晚餐回來,公婆毫無異議;偶爾加班或小兩口想在外打牙祭,打個電話回來報備即可。家事,大夥兒分攤做,況且公公自從數年前收了工作室後,除了出門找朋友,在家時間更勤於打理家務,學藝術的他做起家事來,甚至比任何人都仔細用心;摺疊衣服時,上衣必先朝下攤開,用手掌撫平皺處,然後兩隻袖子朝後反折,還要確定兩肩同寬。那一絲不茍的模樣,彷彿經手的是一件件珍貴的藝術品。
自由,像是在這個房子裡流動的空氣,存在得那麼自然、理直氣壯。
婚前就感受到這種自在、無壓力氣氛的美琪,對於國成提出暫時和父母同住的要求,稍微考慮了一下就點頭。
只是感覺這個家的氣氛,像是秋天裡走過大片的廣場,涼風舒爽怡人,但是走久了,還是感受到一絲寒意,甚至想打個噴嚏。
總覺得公婆之間的互動有點怪異,公公對婆婆呵護備至,但那小心翼翼的態度,似乎有點接近討好;而婆婆,雖從未拒絕過公公的好意,卻看得出她微笑接受的背後,是用一條細線勉強撐住,再撐久一點,恐怕就會啪噠斷掉。
平日只要婆婆從外面回來,公公總是上前迎接,接過她手上的東西,還殷殷地詢問「累不累」、「好不好玩」之類的話。婆婆多半只是嗯嗯應付,再多就是一句:「好累,想先洗澡。」
他會馬上接道:「那我幫妳放洗澡水去。」
婆婆喜歡在百貨公司周年慶大血拚,公公卻從不皺眉頭,還在婆婆喜孜孜展示戰利品時,點頭讚許她的眼光。
平日飯桌上,公公常幫婆婆挾菜,說:「這是妳愛吃的,多吃一點。」婆婆有時欣然接受,有幾次卻面露慍色,說:「我自己會挾,你吃你自己的好不好?」
公公尷尬地笑一笑,低頭扒飯。
剛嫁過來時看到公公體貼的這一面,美琪頗為感動;但類似情形看多了,卻開始覺得:公公會不會做過頭了?
是不是婆婆後來受不了公公的過度殷勤,心思才開始往外跑?她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和別人開始幽會的?而公公生前知道這事嗎?
雖然事不關己,婆婆喪偶後有權利追求晚年的幸福,但對從小看慣父母爭吵的美琪而言,發現原本讓她豔羨的幸福婚姻,竟然只是披著謊言的假象,那份心理的衝擊,讓她開始懷疑世間是否還有真情?
隔周的禮拜天,她又悄悄跟隨婆婆到公園。這回婆婆站在大樹下,對著一位戴著鴨舌帽的男子說話。有一、兩次婆婆的目光飄過來,美琪嚇得縮進騎樓的柱子後面。
站了一會兒,想想總不好空手回去,於是繞到鄰近的市場買點青菜。
回到家中,卻見婆婆端坐客廳沙發上,臉上結了一層薄霜,彷彿輕輕一劃,整個五官就會化掉一般。她冷冷盯著進了門的美琪,而緊捏在她手中的,是美琪原本放在圍裙口袋裡的那封情書。
「哎呀!」美琪心裡驚呼:「怎麼忘了把信收好?」上禮拜發現它之後,就沒機會再穿那圍裙,接著幾天的上班,又忙得昏頭轉向;肯定是婆婆今天想要洗衣服,在圍裙中找到了這封情書。
美琪懊惱的神情全寫在臉上,婆婆自然看到了。她勉強掛上一個微笑,招呼美琪過去坐在身邊。
「给妳發現啦?」她乾涸的嗓音問道。
美琪像做錯事般地低著頭說:「我上禮拜打掃您房間時,從床底掃出來的,」卻又馬上挺胸大聲接道:「不過,媽,沒關係,您有權利再去尋找第二春,我和國成都不會有意見的。」
婆婆倒是給嚇了一跳,說:「哪來的第二春呀?妳以為這信是寫給我的呀?」
「不是嗎?那您這兩個禮拜在公園碰面的,不是您的……?」美琪差一點要脫口說出粗鄙的「老相好」一詞。
婆婆皺了皺眉頭說:「妳這孩子!哪來這麼多心思?我去公園只是和老鄰居聊一聊而已。」接著沉思了幾秒,又說:「是人家寫給妳爸的。幾年前被我發現,看完後不知扔到哪兒去。如今又讓妳給挖了出來……」
美琪訝異的表情讓婆婆忍俊不住。
「既然妳那麼好奇,我也就不瞞妳了。妳爸生前當妳是親生女兒,把真相告訴妳,他應該不會介意。」
像是小女孩迫不及待想要聆聽故事般,美琪不自覺地睜大了雙眼,一臉專注。
「我和妳爸讀同一所職校,我唸商業科,他唸美工設計。那時他在校內校外參加插畫比賽,經常得獎,人又長得帥,算是風頭人物,我對他極有好感。找到機會認識他,覺得他對我也有意思,所以就走在一起了。」
講到這裡,婆婆彷彿又沉浸在青春戀情的那一段美好時光,露出甜甜的一笑。
「戀愛兩年後,我們就在他父母的催促下結了婚,隔年生下國成。妳爸本來在外面公司上班,待遇不錯,我在家帶孩子,生活過得幸福美滿。可是國成兩歲的時候,我發現你爸在外面和別人有不正常的往來……」
「有個男的經常打電話來,和你爸一講就是快一個鐘頭。幾次被我接到電話,對方喂了一聲就掛斷。有一天我帶著國成到東區的麥當勞,他在二樓遊戲間玩耍,突然手指著窗外的下方說『把拔!把拔!』」
婆婆頓了一下,嘴角的肌肉像碰觸到電流般地抖動著。
「我順著他的指頭望下去,看到妳爸和一個高大的男人從斜對面一家飯店走出來,兩人有說有笑的,眼神不時交會。那畫面,竟然讓我想起我和妳爸熱戀中的情景……」婆婆沙啞的聲音嘎然中止。
美琪連忙倒了一杯溫水遞過來,婆婆輕啜了一口,繼續說:「那天晚上我質問他,他終於坦誠:國中開始,他就發現自己比較喜歡男生,但是從來不敢說出來。後來和我交往,本想是不是可以藉著我來『修正』他這個『毛病』,加上他是獨子,父母希望他早點成家生子,所以我一畢業他就跟我求婚。」
「可是我對他滿滿的愛,還是沒能抑制他對男性的興趣。他說在工作場合遇到他非常欣賞的男子,完全無法克制那份愛慕之情。但是又覺得對不起我,不敢向我坦白,心裡非常掙扎。」
原來如此!公公對婆婆一直抱著歉疚感,所以想以寵愛她的方式來彌補她。
「我知道真相之後非常震驚,更有受騙的感覺,原來我只是他感情上的替代品。我痛苦得幾乎想帶著國成一走了之……」婆婆閉起了雙眼。
「……但是經過一番沉澱思考之後,我覺得自己還是深愛著妳爸,更放不下年幼的國成,所以我決定表面上還是要維持著一個正常的家。既然無法從妳爸那裡得到真愛,我就要更愛自己,於是我決定出去上班,周末去上心靈成長課程,多和朋友往來,慢慢地很多事情都看開了。我告訴妳爸,只要他還願意守著這個家,我也會信守我對婚姻的承諾。」
說到這裡,婆婆的眼角開始濕潤。
「妳爸很感激我的讓步,說他也割捨不下我們。他願意配合我的計畫,辭去原本的工作,自己開工作室接case,好更有時間照顧國成。至於他和其他男人的交往情況,我盡量不聞不問,我們之間有默契,只要他們的戀情不要影響到這個家就好了。」
停頓了一下,婆婆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其實靜心想一想,妳爸非常顧家,把國成帶得那麼好,又對我百依百順。除了得不到他的愛情,我什麼都不缺。我知道他對我是有深厚感情的,只是那不是男女之間的愛。人間情愛千百種,我又何苦要求他一定給我男女之情呢?」
聽到這裡,美琪也不禁眼眶泛紅,伸手輕輕握住婆婆冰冷的雙手。
轉頭望著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
【2013/11月份皇冠】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