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讓我欣賞的是那樣的奢華俗豔,絕對拼湊不出一幅年的畫,更烘托不出一個家的感覺……
閃年的由來
當父母仙逝,兒女、手足又都散居各地無法團聚過年時,在台北餐館的年夜飯局中,我和外子的二人小桌,夾在二十人或十二人的大家族圓桌旁,看起來、吃起來都很不是滋味。於是我們自創「閃年」節,用不同於傳統的方式慶祝農曆新年。
閃年可以這樣過
閃年,就是在年前打包行李,閃到完全沒有過年氣氛的異國,一個和你所有過往對年的回憶大不同的地方,不會讓你想起父母、手足、兒女,不會拼湊出年畫,更烘托不出家之溫暖的地方,去躲開那濃濃的年味。
這已是我二度來到美國拉斯維加斯的「Mirage海市蜃樓」大酒店,慶祝「閃年」了。
不怕入夜睡不著
不到天亮不歇手
無日夜之分的賭城,最適合剛跨過太平洋的我來這裡調時差,養身心,過幾天完全脫序的日子。它的恢宏氣派,不會讓我回憶起在狹窄廚房裡忙著揉麵、剁肉、切菜的父母;它的人聲喧譁,尤其不會讓我聯想到和兒女圍爐時那股熱氣蒸騰的窩心溫暖。
這裡的每個房間、每個角落,都收拾得一塵不染,處處有鮮花、盆栽點綴。因此我不用揣摩年幼時父親帶領全家刷鍋底、洗紗窗的大掃除情景,也不必追隨愛花母親的背影,去花市買大盆水仙與盛開的壽菊,更不必為空寂客廳補春天彩妝,添幸福味道。
這裡的大廳亮著無數盞姿態傲人的水晶吊燈,懸垂著巨型織毯壁畫,向湧進酒店的人潮招手,展現其撩人的魅力。但真正讓我欣賞的是那樣的奢華俗豔,絕對拼湊不出一幅年的畫,更烘托不出一個家的感覺。
在這兒,不憂愁該睡覺時睡不著,因為玩家們都以為可以操弄命運於指掌間,個個都在興頭上,不到天亮不會歇手;也不憂愁在太陽睡飽的時候沉睡不醒,因為醉客們都以為生命可以豪氣揮霍,個個過著顛倒日夜的生活;最精采的是,無論踩著怎樣的節奏與步調,總有人陪我,永遠不會落單!
對面走來低胸露臀、身材火辣、手持托盤的兔女郎,我從她的托盤上拿起一杯龍舌蘭酒,放下一元小費,轉身就擠入「大家樂」的博弈,跟著眾人起鬨,高聲叫囂,好像我根本就是這大家族的一分子,管他膚色是褐、是黑、是白還是黃。表面上舉杯和大家說:「Cheers,世界和平!」內心卻暗暗慶幸,有這麼多不相關的人陪著我熬夜,熬煮一鍋漫漫長夜,真好。
生命之流的方舟
只剩下夫妻兩人
擠在我右手邊,穿著毛皮華服、戴著晶瑩鑽飾的女士,身上那股淡淡的花香味,悄悄地打開我年幼時珍藏的聚寶盆,裡面藏著每一年,母親為我挑選的花絹手帕和橘色迷你香水,那混和著茉莉與玫瑰的花香味,正悠悠地跨過時空隧道,撲面而來;那該是我欣賞美好事物的最早啟蒙,雖然彼時家家清貧,戶戶缺錢,而母親的手上更是拮据不堪,但她總會說:「過年嘛!」就把那份屬於美的奢求與享受賜給我了……
近處,某個吃角子老虎傳來嘩啦嘩啦響個不停的代幣聲,簡直就像台北街頭那大片大片如波浪起伏、徹夜燃爆不歇的鞭炮聲,牽動我好不容易才平靜的心,不由得想起和娘家人最後一次餐館的大團圓。那時母親已經臥床很久,即便上下汽車那麼短暫的移動,都讓她喘得像在拉扯風箱。但她仍努力地撐著、熬著,為凝聚、維持那十二個人滿滿一桌、濃濃的過年氛圍……
隔桌的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原來紅色輪盤開出幸運數字,他們興奮地數著籌碼,一百、兩百、三百……
這不就像是穿著寶藍色新棉襖、腿上蓋著一層薄毯、坐在沙發上的父親?他笑吟吟地數著他的「壓歲錢」,一百、兩百、三百……數到九百,失智的他不會進階,停在「九」那好一會兒,再回過頭從一數起。幾千元的紅包,讓父親數了整晚,也開心了整晚……
當兒女成長離家,手足散居世界各地;當母親的風箱停止拉扯,兒歌哼不停的失智父親移居天國;當生命之流裡的一葉方舟上,只剩下我們夫妻兩人時,我們可不想在迎接充滿希望的春節,孤單地駐守淒清舊居,聽左鄰傳來句句歡笑,聞右舍飄出重重年味。
於是,我和丈夫開始在農曆春節前夕打包行李,也把有太多回憶的「春節」二字打包,封存於厚厚的字典裡。然後相偕到美國拉斯維加斯,在完全沒有過年氣氛的異地,慶祝我倆的「閃年」。
【2013/02/01 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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