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事,老天才會這樣懲罰我!
忐忑地舉起右手想敲門,卻又無力地垂下來。
門後的母親正在歇息,她一早起床就得忙著準備一家六口的餐點,接著買菜、洗衣、做家事,還在家中幫忙父親銷售公司的產品。傍晚前的這一小段休憩時間,是她難得的奢侈享受。我擔心敲了門,打斷她的睡眠,惹得她一頓氣,家裡的氣氛一定會弄糟。可是,我不向母親求助,還有誰能幫助我呢?
這件事來得太突然,像是路上猛然跳出的凶神惡煞,讓我驚恐不已,不知如何是好。雖然之前聽過一些相關訊息,但是仍然懵懵懂懂,不知道真實的情況竟是這麼可怕。
放學前與它初相遇,我想起了日前在校園見到落地的扶桑花,被我惡意踩得稀巴爛,紅紅的汁液抹一地,令人觸目驚心。
「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會不會死掉?」「是花神來找我報仇了嗎?」在廁所裡待了好久好久,心裡又急又害怕。
五年級時,班上一位早熟的女同學,神秘兮兮地把我們幾個女生拉到角落,傳授一些生理知識,還神氣地說她和我們不一樣,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幾次看她上體育課前,小聲地跟老師說「請例假」,然後悠哉悠哉地坐在樹蔭下休息,而我們必須在烈日下揮汗跑操場,或被無情的躲避球砸得唉唉叫,心中恨不得也趕快加入那成熟女人的行列。
也是由她的口中,我第一次聽到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會生出小孩。去她家玩時,見她父母的房間放的是兩張單人床,而非一般常見的雙人床,問她原因,她撇撇嘴,一副「連這妳也不懂」的表情,說:「我媽說男生女生睡兩張床就不會生出小孩了。」
那天回家轉述給大人聽,還是一個親友來訪的熱鬧場合,說完,全場哄堂大笑,只有我一頭霧水。
在那個保守的年代,健康教育老師講授課本第十三章時,眼簾下垂、兩頰發紅,音量小到只有前兩排的人聽得到。相較之下,那位女同學開講起來,兩眼發亮、毫不羞澀、侃侃而談,比老師還有自信,說服力更強。可是就算她已經幫我開了竅,我還是搞不清楚那是怎麼一回事。
一定是我做錯事才遭此懲罰!心中的罪惡感和恐懼感,如抽水馬達般有力,迅速地將我的淚水噗噗打出。
「咚咚咚!」我還是鼓起勇氣,敲了母親的房門。
沒反應。遲疑了一下,「咚咚!」再試一次。
「幹嘛呀?」傳來母親慵懶的聲音。
輕輕打開房門,我磨磨蹭蹭走到母親的床邊。她背對著我,似乎半睡半醒著。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兩手捏緊衣角,扭來扭去,一逕地默默掉著豆大的淚珠。
母親似乎意識到有事發生,翻過身來,問我:「怎麼啦?」
看我不回答,光是掉淚,母親也有點不耐煩了。她知道我一向是個敏感愛哭的孩子,很多小事都足以催生我的淚水,而一向堅強剛毅的她,眼淚是懦弱沒用的象徵。
「妳不說,我就不管妳囉!」她又轉回身去,背對著我。
我嗚嗚咽咽地說:「我…我…的屁股流了血……」語畢,放聲大哭。
母親坐起了身,定定地看著我,若有所思。不知道她心裡想什麼,但我的直覺是她一定覺得我不乖。
她站起來,披上睡袍,走到櫃子邊,拿出裡面的一包東西,塞到我手裡,說:「哪,拿去用。」然後又回到床上,鑽進棉被裡。
我擦了擦眼淚,看看那包軟軟的東西,上面寫著:XX衛生棉。喔!我看過,那位早熟的同學拿到學校現寶過。心底懸吊的大石頭著了地,我轉身離開母親的房間,輕輕帶上門。
那包衛生棉是我在溺水中,母親丟過來的救生圈。
晚餐前,姐姐在廚房幫著母親洗菜,母親說了什麼,姐姐吃吃地笑,眼光還不時飄向在客廳看電視的我。那眼神如箭頭點了火,向我連連射來,燒得我面紅耳赤,渾身燙傷難受。
餐桌上姐姐故意坐在我身邊,用手肘碰碰我,帶著促狹的表情、低聲地說:「妳長大了喔?」在我看來,那是一種幸災樂禍的神態,像是發現的我的褲子破了一個大洞般地取笑我。
旁邊坐著我的兄弟和父親,我一點都不想讓這些男生知道這件事。我脹紅著臉,用身體撞回去,怒視著她說:「討厭啦!不要亂講。」
這件事,之後沒有人再提起,彷彿船過水無痕。我想,這一定是件很丟臉、見不得人的事,不然母親或姐姐為什麼不肯跟我細說分明?我的青春期,就在每個月一再經歷的羞赧和自卑的情緒中度過。
多年後和好友談到這一段不愉快的成長經驗,她說,她家有四姐妹,大姐第一次碰到這問題時,母親把她和兩個妹妹都一起找來,為她們結結實實地上了一堂生理衛生課,因此她的初體驗完全不會驚慌失措。另一個朋友說,為了慶祝她的「第一次」,母親請她吃一頓大餐,開心地祝賀她長大成人。
聽她們以開朗的語氣訴說這一段,我有說不出的酸澀滋味。心想,以後若有女兒,我一定要好好陪她度過這個時期!
或者,不要有女兒更好,我無法確定我的傷口是否復原,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和智慧去呵護另外一朵初開的花蕊?
又過了數年,當醫生告知我腹中的胎兒是個男孩時,我鬆了口氣;但是,也有一絲悵惘,因為我失去了一個自我救贖的機會。
(2013年二月份皇冠)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