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小姐,買包面紙吧!」
她才在十字路口站定等紅燈,就從背後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
一轉頭,看見坐在輪椅上的男子,灰色的鴨舌帽將臉遮到只見下巴,藏青色的夾克包住稍顯肥胖的上身,手上拿著一包半打裝的面紙,微微顫抖地向她兜售。
她一向對這種直接考驗愛心的舉動有點反感。並不是她冷酷無情,她每個月可都固定捐款給社福團體,也長期資助一個偏遠山區的孩子。但對她來說,幫助弱勢應該是主動而匿名的行為,而不是被動索求的結果。
但今天不知怎地,覺得有點動心,想要買下他手上那包面紙,儘管上禮拜才在大賣場買了兩打高級紙手帕。
可能是他的聲音,讓她頓時回想起很久前的那個人……
一晃神,才發現旁邊的人已經起步走向對街。綠燈了!
「不好意思,我趕時間。」她匆匆丟下這句,隨著人群湧向對面的捷運站。然而,思緒已經被攪和得如來往過街的人潮般騷動不安。多年來不願回顧的往事,就像突然響起的手機,不去應答,難免一整天心神不寧。
大學時代她和他的戀情,不為眾人所看好。她高窕亮麗,他其貌不揚;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從小過著優渥的生活,家庭背景單純;他的母親則是帶著大兒子,改嫁他父親後生下了他,而他父親另有和前妻生下的一對子女,家境小康,但組成複雜。
然而,幾次參加學校的社會服務活動,她發現他比一般男孩子更願意付出,更樂於助人,對待弱勢族群、老人和小孩,有著極大的愛心與耐心,讓她直視到隱藏在平凡外表下,那高貴、真誠、無私的靈魂。
當周圍的同學都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時候,她依舊大方地讓他牽著手。當她的父母多次介紹朋友們的優秀兒子給她認識時,她都以個性不合為由而斷絕了再次會面的機會。
一份純真樸實的愛情,在校園單純的環境中受到呵護而滋長。
數年的感情,卻在一次大吵之後戛然而止。他怪她太聽從父母的安排,要出國唸書也不和他商量;她則怪他胸無長志,沒有積極進取的心。兩人不歡而散。
明知父母想以空間的阻隔,拉開她和他的距離;但她並未極力抗拒,而且似乎也不反對讓這份感情稍微冷卻一下。
萌生這樣的念頭,是在大學畢業進入職場之後。她發現光有一顆善良的心,對一個男子是不夠的。周遭男同事個個像人生競技場上的格鬥武士,雄糾糾、氣昂昂地面對職場上的挑戰;而且衝勁十足,為了前途積極鋪路,有的人晚上還去進修上課。
相較之下,他倒像是冑甲從未披上的武士,在競賽場邊躊躇徘徊,不敢下場與人一較高下。
找到小公司職員工作的他,對一份看似穩定的收入顯得心滿意足,每天下班後直奔她公司樓下,等著與她共進晚餐。
「我只要有妳在身邊就夠了!」他對著她,深情款款的說。
一句原本女人愛聽的話,倒像是他安於現狀的藉口。但是對她來說,愛情不應只是人生追求的唯一目標,她寧願他有點雄心壯志。
她覺得應該趁著還年輕的時候,多去學點東西,多去見見世面,多去體會不同的經驗。她可不希望自己的青春那麼早就被綁死,埋葬在愛情的美麗旗幟下。
此時的她,開始覺得這份愛情是香濃的巧克力吃過了頭,膩了。
那次吵完之後,他再也沒有連絡。她起先氣他對待這份感情,竟也像她一樣的態度,似是可有可無;到後來反是心中竊喜,像是有人替她解決不知從何下手的難題。
「那敢情好,」她心想,「我不必感到愧疚,可以放心追求我的夢想。」
帶著父母殷殷的祝福,她飛往新大陸。兩年之後,取得了碩士學位,也認識了傑出、上進的留學生,兩人返台結婚,日子過得幸福美滿。最不需要的,是讓人提醒過去那一段不愉快的感情。
她甩甩頭,像是要把頭上的蒼蠅趕走似的,一個箭步踏入捷運車廂。
他
不用看到正面,他就敢確定那女人是她。
髮型、身材都和大學時期相差無幾,連愛提大包包的習慣都一樣,還是掛在左肩上。最明顯的,是她在站定時,必定微彎右膝、稍微轉動腳踝的動作,一點都沒變。
胸口如燒沸了一壺熱水,燙得他全身發暈。他遲疑了一下,然後緩緩地推動輪子,停在她身後半公尺處。唯恐驚嚇到她似的,溫柔地輕喚:「小姐,買包面紙吧!」
她轉了身,他趕緊把頭壓得低低的。不願讓她看到他這副模樣,卻還想聽聽她的聲音;更想知道,她是否還保有年輕時期那顆善良、愛助人的心。
手上的面紙包很輕,他卻覺得如鉛塊般重。
兩人站得那麼近,卻彷彿隔著太平洋那麼遠。
人潮不知何時開始波動,他似乎聽到她的一聲輕嘆,接著一句「不好意思,我趕時間」,就迅速隱身在人海當中。他愣愣地看著她疾步離去的背影,那副絕情的模樣,和他們最後一次大吵之後,她轉身飛快走開的樣子,如出一轍。
「妳怎麼可以這樣?妳怎麼變得那麼狠心?」手上那包面紙,給左手緊捏變了型。握住輪子的右手,背部青筋浮現,僵麻的感覺慢慢傳到手臂上。
這種憤怒到無力的感覺,又一次徹底擊潰他的自尊。只是上一回,在大吵之後,他還有能力撿起滿地破碎的心,決定為了挽回這段感情,當下做出也要留學的打算。
當天下午,他就跑到南陽街的留學代辦中心,詢問出國準備事宜,同時報名近期開課的托福班。
「我要讓她知道,我可不是一個懶散、沒志氣的人。」他緊抿著嘴,心想。
這一陣子老是被她嫌不夠打拼,不知力爭上游。他不懂,他目前的生活有什麼不好?有份還算喜歡的工作,賺的錢夠吃夠用,再加上心愛的女人在身邊,他還能奢求什麼?
唔,如果老天願意恩賜他一個小小的願望,他要祈求早日和她步上結婚禮堂,脫離那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庭。從小被複雜的親子及手足關係搞得焦頭爛額的他,渴望建立一個單純而穩定的小家庭。
而如今這個夢想,似乎像是撲向高空、追求自由的風箏,即將掙脫他的手。
他握緊雙拳,立志一定要盡力挽回。
手上捏著一疊資料的他,從代辦中心走出來。刺剌剌的陽光迎頭潑灑,雙眼一時睜不開。他急著到對街的公共電話亭,打電話告訴她,最多晚個半年,他就會飛去美國和她會合。
「吱─碰!」一輛疾行的轎車,從左邊發出尖銳的煞車聲,接著,他手上那一張張的資料,在空中飛呀飛,他急著伸手去抓,卻覺得全身虛脫,毫無氣力……
在醫院昏迷了兩個星期後,他終於醒來。但他寧可不要清醒,因為在夢裡,他至少還保有一雙健全的腿。
四肢健在時,她的家人就已經不接受他;現在這副模樣,更別奢想他還有任何希望。他徹底死了心,強迫自己把她從記憶中抹去。
只是啊,午夜被濕冷的淚水滴醒時,他好想告訴她,為了她,他做了什麼努力、付出什麼代價。而她,會不會誤會是他絕情無義,以為他不在乎這多年來的情感而斷絕連絡?
想到這裡,他的背脊宛如給潑了一盆冷水。
但是告訴她真相,又有什麼意義?又能改變什麼?
再多的怨嘆和空想,也無法挽救既成的事實。人生,總是要繼續過下去。
原來的工作職位早已被取代,他試著重新覓職,但考官一見他進門,倏忽換上的冷峻表情,讓他明白自己已經未戰先敗。
後來經親友介紹,找到可以在家接案子的兼職工作。但近來景氣低迷,案子減少,他不得不偶爾出門賣面紙,多少增加一點收入,順便出門透透氣。
今天,沒想到在茫茫人海中,竟然見到那熟悉的身影。多年來的思念、苦處、傷痛、委屈,一股酸水般地從胃裡不自覺冒出,好想一吐為快。
可是,她那依舊甜美的聲音,吐出的卻是冷漠的言詞,將他先前種種複雜、熱切的情緒,急速凍僵…
「鈴鈴鈴!」口袋裡的手機驀地響起。
是母親打來的,要他早點回家陪她,因為他大媽的孩子要過來吃飯。他那對同父異母的兄姐,對他的母親總是沒有好臉色。
有些電話,接聽之後,心情只會更加鬱悶。
【2010/2月 刊於皇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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