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 「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原為「台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 基於性別平權及更開闊格局，廣納會員一同推展閱讀寫作， 我們於2016年4月14日變更協會名稱為：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 閱讀為經，書寫作緯，為我們的相識、相聚，編織了汲取新知與終身學習的園地； 藉由閱讀，透過共同討論，在聆聽他人的書寫與生活體驗中，激盪、觸發寫作的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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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數人睹物思情，不是藉由一件件贈與的物品、就是一張張的照片來勾起對某人的追憶與思念。而我對外公及外公家的印象，卻是由一縷縷不同的氣味所編織而成的…

外公早年縱橫台灣詩壇，隨興揮毫，佳作天成。每次隨母親回娘家，我總愛跑去他的書房，取得他慈愛的首肯後，拉開書桌的抽屜，看看裡面藏了什麼文房寶貝。抽屜一拉開，裡頭橫躺的是數枝陰乾的毛筆，大、中、小楷參差排放，每枝都經過墨汁反覆的洗禮，競相散發出一股奇香，幽幽地喚醒我的嗅覺細胞，彷彿詩的精靈在邀我共舞。我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奢望能汲取些許外公的文氣才情。

等我翻夠了抽屜，滿足了好奇心，便拉著外公討錢買糖。他笑呵呵地打開衣櫃，拿出皮夾，掏出紙鈔。衣櫃的模樣早已忘掉，卻只記得櫃門一開，那濃濃的樟腦丸味撲鼻而來，有點兒嗆，卻又帶著悠閒的家居味兒，令人感覺好安心、好親切。外公以樟腦丸驅蟲防霉，卻趕不走我這黏人愛吃的小鬼。

外公家後院架著一片葡萄藤，常常垂掛著一串串綠色的葡萄。只要看到結實累累，我就央求外公摘下一些給我嘗鮮。小小顆的綠葡萄，外皮一剝，露出淡綠得透明的果肉，放入口中，酸味勝過甜味，想是比較適合拿來釀酒；但那青青澀澀的清新果酸味，大膽地挑動我幼嫩的鼻息，如今一回想，鼻頭仍不自覺地興奮得冒出幾滴汗。長大後吃遍各式各樣的葡萄，卻再也找不到那股初青鮮活的芳香。

後院中還種滿了九層塔，一種客家人最喜愛的香草配料，白斬雞或三層肉沾醬油九層塔、醬燒九層塔茄子、裝飾著九層塔的紅燒肉、九層塔煎蛋…都是令人吮指再三的美味。才走到外公家門口，彷彿就聞到空氣中隱隱飄來的九層塔香，如一絲縷帶般地牽引著我走向它身旁。

九層塔的濃郁氣味是驅蟲所用，對我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我喜歡摘下幾片葉子，放入手心，深深吸入六腑五臟，讓那奇特的香味隨著我的客家血液，流竄到身上的每個角落。那香味是如此霸氣，宛如皇帝下詔，讓我後來只要一見九層塔，思緒就如忠臣般立刻飛奔回外公家後院報到。

外公在我十歲左右得了場重病。烏雲壓頂的那一天，所有子女來到他床前，男人一臉沉重，女人掩面低泣，房間裡飄浮著刺鼻的藥水味，和感傷絕望的氣息。從未見過這般場面的我，心中充滿不安，想要找回往日熟悉的光景，於是跑去拉著外公的衣角，輕聲說：「外公，我要買糖。」希望他再度起身，為我拉開衣櫃，讓我聞聞裡面的樟腦丸味，好讓我安心。

但是，他沒有。

家人為外公辦的是傳統喪禮，將遺體安置家中一兩周後，才擇日下葬。那時是夏季，棺木裡很快傳出異味，混合著悲淒的氣息籠照罩在靈堂，像是悶熱的大蒸籠般當頭蓋下，讓人無所遁形。

然而，子孫們沒有人抱怨掩鼻，仍舊依依徘徊在棺柩旁不忍離去，因為我們知道這是敬愛的老人家，為子孫留下的最後記憶；即使不芬芳，卻是永難忘。


2008.7.25 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