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作家在報上大力推薦這家上海菜館。
偌大的門廳,人聲鼎沸,讓我以為錯走了誰家的婚宴。忙碌的女服務生對著已就坐的我們喊了一句:「等一下喔!」濃重的客家口音,沒入滿座的吳儂軟語之中。
上了年紀、顯得福泰的經理過來點菜,海派的問:「仨個人?吃些什麼?」乍聽這跟父親一般的口音,我不自覺的挺直了腰桿:「就三個人,您幫我們配一下吧。」「來個煨麵?雪菜肉絲煨麵好吧?」我眼角瞄過隔桌上的菜色,塵封的記憶一下子恢復。
剛就業的時候,公司和老鄉王伯伯的辦公室只有一街之隔,父親來台北找老朋友吃飯,多半帶了我同去。吃的是煨麵、油豆腐細粉、雪菜百頁、清蒸臭豆腐、燜筍、干絲等等。父親和王伯伯邊吃邊以上海話交談,那雖是唯一我能窺視父親神秘過往的時刻,但我半句也聽不懂,總在一旁獨自咀嚼無名的尷尬。王伯伯飯後起身,習慣以家鄉話問我吃飽沒?父親會嘆息著,以「她一句上海話也聽唔懂。」作為兩代人會餐的結語。
這些年台北的上海館子突然火紅起來,身邊的朋友說起本幫菜無不頭頭是道。許是潛意識裡想探索與父系相關的一切,只要聽到某家上海館子地道,便傻傻的尋了過去,但那與我的生命沒有深刻交集的口味,每每讓我感到陌生的難堪。鄉愁畢竟是上一代的鄉愁,面對上海那個疏離的城市,我永遠有著跨不過的鴻溝。
小時候我們住在母親的故鄉 ,山城小鎮上一個外省人聚居的紡織廠宿舍裡。客家籍的母親不常做客家菜,反倒是每天興致勃勃跟著鄰居太太們,今天發山東饅頭,明天擀北方餃子,有時候還一層層的捲了繞餅來烘。這樣的飲食習慣,雖然充滿了探險的樂趣,卻也使我對偶而在外婆或同學家吃過的傳統客家菜印象模糊。
父親過世之後,我們搬離了小鎮,春去秋來,童年物事逐年淡去。有幾次特意走進標榜客家菜的餐廳中,想藉唇齒之助回味舊日時光,無奈菜單上的薑絲大腸、鹹豬肉、油雞等等,一道道都難與記憶拼圖相符。
一年夏天,受邀回鄉到同學家中聚會,他的妻子很熱誠的招呼大家,作了一桌子的菜,蔥薑吻仔魚、蒜苗紅燒肉、芹菜豆乾絲,還有福菜排骨湯等,每一樣都有著熟悉的香味。飯後我胃裡反芻著幸福,提出心中多年來的疑問,為什麼客家餐廳的菜,跟我記憶裡的家鄉菜不同?原來餐廳裡賣的幾乎都是以前請客才用的大菜,自然不會輕易出現在親戚朋友的家常餐桌之上。
父親當年在台北吃家鄉菜的時候,也曾有過如此的錯亂嗎?大飯店裡的飲食畢竟少了溫情,難怪他喜歡去的都是些熟悉的小菜館。這些家常料理喚起的是血液中潛藏深伏的隱性基因,就算穿越時空,刻骨銘心的感覺永遠會存在的吧?
剛結婚時,老是會揣度,飯桌上那盤婆婆煎好的魚是否忘記淋上濃油赤醬?夫家的台式香腸是乾煎了切片來吃,與我家加了蒜苗炒得紅綠相映亦迥然不同。有一回我在晚餐前發現餐桌上放了一疊久違了的春捲皮,滿心歡喜的期待令人想念的炸春捲,結果婆婆往麵皮裡擱上煮軟了的高麗菜、紅糟肉片、花生粉和香菜捲好遞過來:「吃潤餅捲。」
啊?春捲在這裡成了潤餅捲!名稱和內容都變了,不變的只有那層薄皮。潤餅捲吃在嘴裡的感覺又香又甜,滋味確是不錯,可是與我家的炸春捲實在相差太多,隱隱的失落感,使我感到異常的孤單。
另一天,我將冰箱裡剩餘的蔬菜細切滾在湯裡,煮了一鍋麵疙瘩來當宵夜。公公邊吃邊驚訝的說,他當兵時吃過這款麵食,覺得味道不錯,退伍後想起,曾要求婆婆仿製,卻不得要領;老人家以不純正的國語,眉飛色舞談起陳年往事。向來不同軌道的兩個人,居然有意想不到的共通點,人生的弔詭不過如此。
時日一久,我也愛起炒米粉和滷肉飯,並開始在這個家裡包起韭菜水餃,悄悄進行一場廚房裡的寧靜革命。學著用樹子蒸魚,裹豐碩飽滿的肉粽,吃紅白相間的甜湯圓;卻也沒忘記用酒釀增添香味,買豆沙粽,煮元宵。好在美食無疆界,肚腹一向比人心容易收買!
孩子們稍長、爭取到餐桌上的發言權之後,家裡的飲食更多元化了。他們首先愛上的食物是起司焗烤,只要覆上一層厚厚的起司,不論內容是米飯還是通心麵,一定無條件吃光光。未久,日本壽司隨著漫畫卡通流行,從最陽春的海苔壽司、花壽司、散壽司,全家人歷經了一段瘋壽司的時光。再來就是拉麵期間,味噌、地獄、醬油,各式口味的拉麵在我們的腸肚之間風光了好些日子。接著,韓國泡菜鍋和辣菜拌飯也在我家出現,大冷天裡,一夥人吃得大汗淋漓,意猶未盡,絲毫不覺得有異國風味的隔閡。
然後,泰國菜、越南菜、摩洛哥菜、印度菜、瑞士火鍋,相繼在台北街頭佔上一席之地。孩子們年輕的心特別有嘗試的勇氣,求新求變是首選,誰還依戀媽媽的味道?胃納逐漸寬容,飲食的界線越顯模糊,人們很難再以味蕾的差異辨別血統的傳承。
上海菜館裡,客家籍服務生招呼著我們這家芋頭蕃薯的組合;天真的孩子吃著煨麵,忽地抬起頭來,口齒未清的說道:「晚餐我們去買披薩!」
尋找家鄉菜的儀式,僅適合中年人獨自悄悄進行。
中華副刊(2007/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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