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就很喜歡讀課外書,林清玄是我國中記憶印象最深的一個作家,
最近又常想起他的一篇散文,國中時候讀,我只覺得很感動,
沒想到這樣的記憶就深深的烙在心裡。
好像每一個時期,都有印象特別深刻的作品,
國小時,我最喜歡讀一篇故事--梅樹小樂,我常常會要爸爸讀給我聽,
一樣的故事,重複地讀,後來我學會不用看注音符號了,
還是喜歡這個故事。
國中就是這篇過火,我喜歡林清玄。
高中我讀了西洋文學作品,瑪格麗特‧密契爾的《飄》,
放著書不念,我一兩天下來就讀了厚厚的兩本飄上下集,
還拉著同學陪我一起沉淪,叫她看完。所以高中成績爛是有理由的= =
現在我的心情又讓我回想起 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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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時報文學獎散文優等獎。
是冬天剛剛走過,春風躡足敲門的時節,天氣像是晨荷巨大葉片上渾圓的露珠,晶瑩而明亮,颱風草和野薑花一路上微笑著向我們招呼。
媽媽一早就把我喚醒了,我們要去趕一場盛會,在這次媽祖生日盛會裏有一場過火的盛典,早在幾天前我們就開始齋戒沐浴,媽媽常兩手撫著我瘦弱的肩膀,幽幽地對爸爸說:「媽祖生時要帶他去過火。」
「火是一定要過的。」爸爸堅決地說,他把鋤頭靠在門側,掛起了斗笠,長長歎一口氣,然後我們沒有再說什麼話,就圍聚起來吃著簡單的晚餐。
從小,我就是個瘦小而憂鬱的孩子,每天爬山涉水並沒有使我的身體勇健,父母親長期墾荒拓土的恆毅忍艱也絲毫沒有遺傳給我。
爸爸曾經為我做過種種努力,他一度希望我成為好獵人,每天叫我背著水壺跟他去打獵,我卻常在見到山豬和野猴時嚇得大哭失聲,使得爸爸幾度失去牠的獵物,然後就撐著雙管獵槍緊緊摟抱著我,他的淚水濡濕我的肩胛,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孩子……」
他又寄望我成為一個農夫,常攜我到山裏工作,我總是在烈日燒烤下昏倒在正需要開墾的田地裏,也時常被草叢中竄出的毒蛇嚇得屁滾尿流,爸爸不得不放下鋤頭跑過來照顧我。醒來的那一刻我總是聽到爸爸長長而悲傷的歎息。
我也天天暗下決心要做一個男子漢,慢慢的,我變得硬朗了,爸媽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他們的努力和我的努力一起崩潰了,在我孿生的弟弟十歲那年死的時候。眼見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弟弟死去,我竟也像死去一半了,失去了生存的勇氣,我變成一個失魄的孩子,每天眉頭深結,形銷骨立,所有的醫生都看盡了,所有的補藥都吃盡了,換來的仍是歎息和眼淚。
然後爸爸媽媽想到神明。想到神明好像一切希望都來了。
神明也沒有醫好我,他們又祈求十年一次的大過火儀式,可以讓他們命在旦夕的兒子找到一閃生命的火光。
我強烈地惦懷弟弟,他清俊的臉容常在暗夜的油燈中清晰出來,他的臉是刀鑿般深刻,連唇都有血一樣的色澤。我們曾臍帶相連地度過許多快樂和淒苦的歲月,我念著他,不僅因為他是我的兄弟,而是我們生命血肉的最根源處緊緊糾結。
弟弟的樣貌和我一模一樣,個性卻不同,弟弟強韌、堅毅而果決,我是憂鬱、畏縮而軟弱,如果說爸爸媽媽是一間使我們溫暖的屋宇,弟弟和我便是攀爬而上的兩極植物,弟弟是充滿霸氣的萬年青,我則是脆弱易折的牽牛,兩者雖然交纏分不出面目,又是截然不同,萬年青永遠盎然充滿熾盛的綠意,牽牛則常開滿憂鬱的小花。
剛上一年級,弟弟在上學的長途中常常負我涉水過河,當他在急湍的河水中苦涉時,我只能仰頭看白雲緩緩掠過。放學回家,我們要養雞鴨,還要去割牧草,弟弟總是搶著做工,把割來的牧草與我對分,免得回家受到爸媽責備的目光。
弟弟也常為我的懦弱吃驚,每次他在學校裏打架輸了,總要咬牙恨恨地望我。有一回,他和班上的同學打架,我只能縮在牆角怔怔地看著,最後弟弟打輸了,坐跌在地上,嘴角淌著細細的血絲,無限哀怨地凝睇著他無用的哥哥。
我撐著去找他,弟弟一把推開我,狂奔出教室。
那時已是秋深了,相思樹的葉子黃了,灰白的野芒草在秋風中雜亂地飛舞,弟弟拚命奔跑,像一隻中槍驚惶而狂怒的白鼻心,要藉著狂跑吐盡心中的最後一口氣。
「宏弟,宏弟。」
我嘶開喉嚨叫喊。弟弟一口氣奔到黑肚大溪e終於力盡了頹坐下來,緩緩地躺臥在溪旁,我的心凹凸如溪畔團團圍住弟弟的亂石。
風,吹得很急。
等我氣喘吁吁趕到,看見弟弟臉上已爬滿了淚水,一張臉濕糊糊的,嘴邊還凝結著褐暗色的血絲,臉上的肌肉緊緊地抽著,像是我們農田裏用久了的幫浦。
我坐著,弟弟躺臥著,夕陽斜著,把我們的影子投照在急速流去的溪中。
弟弟輕輕抽泣很久,抬頭望著天雲萬疊的天空,低啞著聲音問:
「哥,如果我快被打死了,妳會不會幫助我?」
之後,我們便緊緊相擁放聲痛哭,哭得天都黃昏了,聽見溪水潺潺,才一言不發走回家。
那是我和弟弟最後的一個秋天,第二年他便走了。
爸爸牽我左手,媽媽執我右手,在金光萬道的晨曦中,我們終於出發了。一路上遠山巔頂的雲彩千變萬化,我們對著陽光的方向走去,爸爸雄偉的體軀和媽媽細碎的步子伴隨著我。
從山上到市鎮要走兩小時的山路,要翻過一座山涉過幾條溪水,因為天早,一路上雀鳥都被我們的步聲驚飛,偶而還能看見刺竹林裏松鼠忙碌地跳躍,我們沒有說什麼話,只是無聲默默前行,一直走到黑肚大溪,爸爸背負我涉過水的對岸,突然站定,回頭悵望迅即流去的溪水,隔了一會兒說:
「弟弟已經死了,不要再想他。」
「爸爸今天帶你去過火,就像剛剛我們走水過來一樣,你只要走過火堆,一切都會好轉。」
爸爸看到我茫然的眼神,勉強微笑說:
「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火堆罷了。」
我們又開始趕路,我側臉望著母親手挽花布包袱的樣子,她的眼睛裏一片綠,映照出我們十幾年墾拓出來的大地,兩個眼睛水盈盈的。
我走得慢極了,心裏只惦想著家裏養的兩隻藍雀仔,爸爸索性把我負在背上,愈走愈快,甚至把媽媽丟在遠遠的後頭了。
穿過相思樹林的時候,我看到遠方小路盡頭處有一片花花的陽光。
一個火堆突然莫名地閃過我的腦際。
抵達小鎮的時候,廣場上已經聚集了黑壓壓的人頭,這是小鎮十年一次的做醮,騰沸的人聲與笑語嗡嗡地響動。我從架滿肥豬的長列裏走過,豬頭張滿了蹦起的線條,豬口裏含著鮮新金橙色的橘子,被剖開肚子的豬仔們竟微笑著一般,怔怔地望著溢滿欣喜的人群。廣場的左側被清出一塊光潔的空地,人們已經圍聚在一起,看著空地上正猛烈燃燒的薪材,爸爸告訴我那些木材至少有四千斤,火舌高揚沖上了湛藍的天空,在畢畢剝剝的材裂聲中我彷彿聽見人們心裏狂熱的呼喊,人人的臉蛋都烘成了暖滋滋的新紅色。兩個穿著整齊衣著的人手拿丈長的竹竿正挑著火堆,挑一下,飛揚起一陣煙灰,火舌馬上又追了上來。
一股剛猛的熱氣撲到我臉上,像要把我吞噬了。媽媽拉我到懷中,說:「不要太靠近,會燙到。」正在這時,廣場對角的戲臺咚咚嗆嗆地響起了鑼鼓,扮仙開始,好戲就要開鑼了。
咚咚嗆嗆,咚咚嗆,柴火慢慢小了,剩下來的是一堆紅通通的火炭,裂成大大小小一塊塊,堆成一座火熱的炭山。我想起爸爸要我走火堆,看熱鬧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被水澆滅了。
「司公來了!司公來了!」人群裏響起一陣呼喊,壅塞的人群眼睛全望向相同的方向,一個身穿黑色道袍頭戴黑色道帽的人走來,深濃的黑袍上罩著一件猩紅色的綢緞披肩,黑帽上還有一枚鮮紅色的帽粒。
人群讓開一條路,那個又高又瘦的紅頭道士踏著八卦步一搖一擺地走進來,臉上像一張毫無表情的畫像。
人們安靜下來了。
我卻為這霎時的靜默與遠處噪鬧的鑼鼓而微微的顫抖。
紅頭道士做法事的另一邊,一個赤裸上身的人正顫顫地發抖,顫動的狂熱使人群的焦點又注視著他,爸爸牽我依過去,他說那是神的化身,叫做童乩。
童乩吐著哇哇不清的語句,他的身側有一個金爐和一張桌子,桌上有筆墨和金紙。他搖得太快,使我的眼睛花亂了,他提起筆在金紙上亂畫一遍,有圈、有鉤、有直,我看不出那是什麼。
爸爸領了一張,裝在我的口袋裏,說可以保佑我過火平安,平安裝在我的口袋裏便可以安心去過火了。
嗚──,嗚──,嗚!嗚!
遠遠望去,紅頭道士正在木炭堆邊唸咒語,煙霧使他成為一個詭異的立體,他左手持著牛角號,吹出了低沈而令人驚撼的聲音。右手的一條蛇頭軟鞭用力抽打在地上,發出拍啪的響聲,鞭聲夾著號角聲,人人都被震懾住了。
爸爸說,那是用來驅趕邪鬼的。
後來,道士又拿來一個裝了清水的碗和盛滿鹽巴的籃子,他含了一口水,撲一聲噴在炭上,嗤──,一陣水煙蒸騰起來,他口中喃喃,然後把一籃鹽巴遍灑在火堆上。
三乘小轎在火堆旁繞圈子,有人拿長竹竿把火堆舖成一丈長四尺寬的火氈,幾個精壯的漢子用力撥開人群,口裏高呼著:「請閃開,過火就要開始了。」
三乘小轎越轉越快,轉得像飛輪一樣。
媽媽緊緊抱我在懷中。
三乘小轎的轎夫齊聲呼喝,便順序躍上火氈,嗤一聲,我的心一陣緊縮,他們跨著大步很快地從火氈上跑過去,著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從夢般的靜默裏驚呼起來,一些好事的人跑過去看他們的腳,這時,轎夫笑了。
「火神來過了,火神來過了。」許多人忍不住狂呼跳叫。
紅頭道士依然在火堆旁唸著神秘的不可知的像響自遠天深處的咒語。
過火的鄉人們都穿著一式的汗衫短褲,露出黧黑而多毛的腿,一排排的腿竟像冒著白煙,蒸騰著生命的熱氣。
那些腿都是落過田水的,都是在炙毒的陽光和陰詐的血蛭中慢慢長成,生活的熬煉就如火炭一直鑄著他們──他們那樣的興奮,竟有一點去趕市集一樣,人人面對炭火總是有些驚惶,可是老天有眼,他們相信這一雙肉腿是可以過火的。
十二月天,冷酸酸的田水,和春天火炙炙的炭火並沒有不同,一個是生活的歷鍊,一個是生命的經驗,都只不過是農人與天運搏鬥的一個節目。
轎子,一乘乘地採取同樣的步姿,誇耀似地走過火堆。
爸爸媽媽緊緊牽著我,每當嗤的聲音響起,我的心就像被鐵爪抓緊一般,不能動彈。
司鑼的人一陣緊過一陣地敲響鑼鼓。
轎夫一次又一次將他們赤裸的腳踝埋入紅艷艷的火氈中。
隨著鑼鼓與腳踝的亂蹦亂跳,我的心也變得倉惶異常,想到自己要邁入火堆,像是陷進一個恐怖的海上惡夢,抓不到一塊可以依歸的浮木。
一張張紅得詭譎的玄妙的臉閃到我的眼睫來。
我抓緊爸媽微微滲汗的手,思及弟弟在天地的風景中永遠消失的一幕,他的臉像被火烤焦紫紅色,頭一偏,便魔囈也似地去了,床側焚燒的冥紙耀動鬼影般的火光。
在火光的交疊中,我看到領過符的鄉民一一邁步跨入火堆。
有的步履沉重,有的矯捷,還有倉惶跑過的。
我看到一位老人背負著嬰兒走進火堆,他青筋突起的腿腳毫不遲疑地理進火中,使我想起頂上紅綠交揉的莊嚴畫像。爸爸告訴我,那是他重病的小兒子,神明用火來醫治他。
咚咚嗆嗆,咚咚嗆。
遠處的戲鑼和近處的鑼鼓聲竟交纏不清了。
「阿玄,輪到你了。」媽媽用很細的聲音說。
「我──,我怕。」
「不要怕,火神來過了,不要怕。」
爸媽推著我就要往火堆上送。
我抬頭望望他們,央求地說:「爸,媽,你們和我一起走。」
「不行。只有你領了符。」爸爸正色道。
鑼聲響著。
火光在我眼前和心頭交錯。
爸媽由不得我,便把我架走到火堆的起點。
「我不要,我不要──」我大聲嚎哭起來。
「走,走!」爸爸吼叫著。
我不要──
媽──
我跪了下來,緊緊抱住媽媽的腿,淚水使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沒出息。我怎麼會生出這種兒子,給我現世,今天你不走,我就把你打死在火堆上。」爸爸的聲音像夏天午后的西北雨雷,嗡嗡響動,我抬頭看,他臉上爬滿淚水,重重把我摔在地上,跑去搶起道壇上的蛇頭軟鞭,啪一聲抽在我身旁的地上,濺起一陣泥灰。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林姓的祖先做了什麼孽,生出這樣的孩子,我打死你。讓你去和那個討債的兒子做堆!」我從來沒有看過爸爸暴怒的面容,他的肌肉糾結著,頭髮揚散如一頭巨獅。
「你瘋了。」媽媽搶過去攔他,聲音淒厲而哀傷。
紅頭道士、轎夫們、人群都擁過來抓住爸爸正要飛來的鞭子。
鑼也停了。
爸爸被四個人牢牢抓住,他不說話,虎目如電穿刺我的全身。
四周是可怕的靜寂。
我突然看見弟弟的臉在血紅的火堆中燃燒,想起爸爸撐著獵槍掉淚的面影和他辛苦荷鋤的身姿,我猛地站起,對爸爸大聲說:「我走,我走給你看,今天如果我不敢走這火堆,就不是你的囝仔。」
鑼聲緩緩響起。
幾千隻目光如炬注視。
我走上了火堆。
第一步跨上去,一道強烈的熱流從我腳底竄進,貫穿了我的全身,我的汗水和淚水全滴在火上,一聲嗤,一陣煙。
我什麼都看不見,彷彿陷進一個神秘的圍城,只聽到遠天深處傳來弟弟輕聲的爾語:「走呀!走呀!」那是一段很短的路,而我竟完全不知它的距離,不知它的盡處,相思林盡頭的陽光亮起,腳下的火也渾然或忘了。
踩到地的那一刻,土地的冰涼使我大吃一驚,唬──一聲,全場的人都歡呼起來,爸爸媽媽早已等在這頭,兩個人搶抱著我,終於號啕地哭成一堆。打鑼的人戲劇性地歡愉地敲著急速的鑼鼓。
爸爸瘋也似地緊抱我,像要勒斷我的脊骨。
那一天,那過火的一天,我們快樂地流淚走回家。
到黑肚大溪,爸爸叫我獨自涉水。
猛然間,我感到自己長大了。
童年過火的記憶像烙印一般影響了我整個生命的途程,日後我遇到人生的許多事都像過火一樣,在啟步之初,我們永遠不知道能否安全抵達火氈的那一端,我們當然不敢相信有火神,我們會害怕、會無所適從、會畏懼受傷,但是人生的火一定要過、情感的火要過、歡樂與悲傷的火要過、沈定與激情的火要過、成功與失敗的火要過。
我們不能退縮,因為我們要單獨去過火,即使親如父母,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摘自
http://www.souland.com/light/fire.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