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
親密感
我最喜歡的英文字之一,是「Intimacy」。
「親密感」,比名或利,更難。有名、有利,甚至有好友、有配偶的人,未必有親密感。
我第一次學到「親密」這個字,是在電影《親密關係》。這部1983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
描述叛逆的女兒(黛博拉溫姬),不顧寡母(莎莉麥特琳)的反對而結婚生子,後來得了癌
症,讓白髮人送黑髮人。母女雖然愛恨交織,但片名仍叫「Terms of Endearment」。
「Endearment」是「Dear」的名詞,比「Dear」多了行動的決心。我把這個字記在日記
中,希望有一天能當它的受詞。那天起,我學到親密未必有快樂的結局,但沒有親密,注
定是悲劇。
第二次在電影中聽到「親密」這個字,是1996年的《征服情海》。湯姆克魯斯飾演紅牌運
動員經紀人,交遊廣闊、人見人愛。然而當他被公司fire掉,所有的朋友瞬間消失。前女
友批評他「Great at friendship. Bad at intimacy」(「很會做朋友,但從不敢和人交
心」)。
我們身旁都有這種人(有時包括我自己):永遠脾氣好、愛熱鬧、講信用、夠朋友、言行過
於得體、客氣到虛情假意。這種人一切完美,但你跟他就是有距離。他似乎包在保鮮膜
中,吃力地悍衛著注定蒸發的水氣。彷彿穿著太空衣,遙遠地像星星。你當然不會討厭
他,但也愛不下去。愛要激情,要賴皮。這種人付出感情,搞不好還跟你要收據。
我第三次在電影中體會到「親密」,是1997年的《心靈捕手》。羅賓威廉斯飾演的心理醫
師問麥特戴蒙飾演的叛逆天才為什麼不和女友進一步交往,麥特戴蒙說:「幹嘛深交?她
目前在我心中這麼完美,一旦深交,我看到了她的缺點,不就破壞了她那完美的形象!」
羅賓威廉斯一針見血地回應:「其實你在乎的是自己的形象!你目前在她心中這麼完美,
一旦深交,她看到了你的缺點,不就破壞了你那完美的形象!」
受了羅賓威廉斯的刺激,麥特戴蒙與女友深交。原本「完美」的關係迅速變成爭吵和粗
暴。雖然血肉模糊、不堪入目,但看穿彼此的醜態後,他們找到了真正的親密感。
但這些都只是電影而已。
我知道更重要的,是在現實生活中尋找親密感。
親密感跟身體的親熱無關。我第一次感受到愛情的親密,在高一。放學後,我與一名景美
女中的女生坐在植物園。「我家種了很多花,」她說,「你喜歡花嗎?」
其實除了豆花,我對花一無所知,但為了討好她,便奸詐地說:「當然喜歡!」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破綻,淘氣地問,「那我考你,聖誕紅是什麼顏色?」
「紅色!」(這都答錯可以去死)
「鬱金香呢?」
「黃色!」(從「金」去聯想不就對了)
「風信子呢?」
「什麼?」
「風信子。」
「……」(該死,名字浪漫,但完全跟顏色無關)
「有很多顏色,」她替我解圍,「粉紅的啦、白的啦、藍的啦……好,最後一題……『情
人菊』!」
「快下雨了,我送你回家吧------」
她把起身的我拉下,用食指點了點她的黃制服,「情人菊就是這個顏色。」我情不自禁地
伸手去摸,摸到後立刻收回手指,像碰到了火。
那個下午,我沒佔到任何便宜,但感到親密。
這樣講倒也不是說純情萬歲、肉體看衰。我們都知道性愛是多麼美好,和深愛的人結合,
那一剎那你忘記:人最終還是孤獨地來、孤獨地去。那一刻你覺得:一切都可以付出,一
切都會被救贖。然而,性愛的親密雖然強烈,卻很短暫(嗯……也許只有我有這個問題,
別人搞不好都很厲害)。更別說,要找到適當的對象,難上加難。
「那就一夜情吧!」有人說。
一夜情算親密嗎?我不知道。我猜當下應該也算,至少局部會很圓滿。只不過第二天早
晨,激情迅速變成嫌棄。一夜情後的雙人床,是兩人之間最遠的距離。
睜開眼睛,身體像一把廉價的雨傘,怎麼用力也撐不開。皮膚的味道像牛奶變酸,喉嚨裡
好多痰。
親密感不一定要熟識。我曾參加一個在日本餐廳舉行的party,正餐吃完,上冰淇淋。我
點的是抹茶,旁邊的陌生女子點的是巧克力。她看了一眼我的碗,問說:「抹茶好吃
嗎?」我嘴裡還有冰,說不出話,只是點頭。她說:「讓我吃一口好不好?」我還沒回
答,沾了她口水的小湯匙已經插入沾了我口水的冰淇淋,那一刻,我感到親密。
親密感像梅雨,雨停了仍有濕氣。親密的對象已經離開了,感覺還留在原地。整理浴室的
櫃子,我發現一支棉花棒。委屈地躲在角落,像個自閉的小孩。我不用棉花棒,那支顯然
是前女友留下的。我不知她是何時用的,用在身體的哪個部位。我的手顫抖,棉花棒跟著
搖動,像一根指南針,直指內心最敏感的方位。
親密感不一定來自快樂,有時原產地是悲傷。女性友人失戀了,我去家裡看她。看到她的
前男友上電視,我立刻亂按遙控器,轉到迪士尼頻道。她看出我的刻意,但配合地說,
「我最喜歡小熊維尼了!」我帶她去陽明山,我坐右邊,她坐左邊,計程車中各自看著窗
外。此時廣播突然放出Rod Stuart的「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 How you
broke my heart……」我轉過頭,她仍空洞地望著窗外,我伸出左手握住她窒息的右手,
她一動也不動。她的心碎了,碎片飛到我身上。她的啜泣,在我心中聲若洪鐘。她的痛,
我無法感受,但約略能懂。
親密感未必要從人身上得到,有時可以來自大自然。在陽明山竹子湖,我躺在濕潤的土地
上,看著前方的海芋、馬鞭草,和情人菊(Yes!),任憑小蟲在我臉上飛過。沒有空調、
E-mail、手機、meeting……我閉上眼睛,如果我閉得夠久,也許就會忘了自己的姓名,
和現在是2006年。和大地肌膚相親是最有安全感的,因為大地,永遠不會離開你。
親密感非常便宜,因為小地方,往往比大世界來得親密。在巴黎,我對凱旋門、巴黎鐵塔
毫無感覺。最讓我動心的,是「莎士比亞書店」的角落。「莎士比亞」是一家小店,窄小
的三層樓,木頭的書架和樓梯搖搖欲墜。書架之間擺著床,是窮苦作家,和他的貓,夜晚
落腳的地方。你看你的書,他睡他的覺,互不干擾。
那張床,有味道、也有跳蚤,有灰塵,也有體溫。我坐在上面,感覺和所有窮苦掙扎的年
輕作家相遇。我想起自己也曾一無所有、投訴無門。如今我能暢所欲言,是否就忘了自己
的出身?某個人或地方讓你有親密感,因為他們讓你想起過去的自己。人們喜歡懷舊,並
不是因為舊的東西美麗。而是因為舊的東西中,有還沒有墮落時的自己。
世界太大,人很渺小。茫茫人海,我們都在找座標,希望能航行到一個港口,永遠地放下
錨。入夜的海上慢慢變黑,寂寞像海水倒灌,我們唯一的求生工具,只剩下親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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