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急診室來了一位DOA的阿公,特殊的是他之前因為骨折的問題住院,三天前才出院,然後當天中午小躺一下,下午卻被阿嬤發現已經叫不醒,四肢冰冷,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前,已經血壓心跳都量不到了。
到了急診我們當然還是馬上急救,然後當我們CPR到一半的時候家屬趕到了(救護車坐不下所有家屬),他的兒子開始破口大罵:
「……你們這什麼醫院?!我爸骨折不能走,不能下床,你們三天前卻趕我們出院,然後現在發生這種事情?!我們那時候說要住久一點,你們說可以出院了;我們說我們沒辦法照顧,你們說我爸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你們這個死愛錢的醫院!!!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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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A,就是「到院前死亡」(Death on Arrival):「到院前已經量不到沒有心跳和血壓」,聽起來似乎很令人震驚,但其實急診每天幾乎都會碰到這樣的案例;處理的流程,常是急救技術員在第一手接觸病患時便評估狀況,並給必要的處置,然後在運送病患過程中,跟最近的專責醫院聯絡,溝通基本的資料和生命徵象,於是急診室的醫護人員便可以在病患到院前準備需要的措施。DOA的原因非常多,但是初步也是最重要的,都是先穩定血壓心跳和呼吸,然後馬上開始找可能的造成原因。
DOA,能夠救回來的其實沒有電視影集裡面講的那麼多,就算血壓心跳回來之後,常常也因為已經缺氧超過六分鐘已經有腦部損傷,大腦管理的體內平衡被打破,超過一半的病患可能在24小時內,需要另外一次以上的急救,也只有部分的患者可以存活;剩下生命徵象穩定的病患,有可能面臨持續的中樞神經症狀,如變成植物人,也有可能接下來的日子都無法離開呼吸器。
乍聽之下DOA似乎是令人沮喪的,因為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那些,而之後長期的狀況怎麼看都不樂觀。說明白一點,是的,在急診室不會有人對DOA的病患期待太多,但是我們能做的,就是幫助那統計學上百分之個位數的人可以活下來,或許還可以活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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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一邊押著胸廓,一邊看著監視器上的因為CPR而出現的波形;這些不是阿公自己心臟的有效收縮,而是將會隨著CPR停止,而回歸一條線的心外按摩。
同時腦中卻閃過很多事情:之前骨折和這次的DOA有關係嗎?(現在誰都不敢說有或沒有,成人發生心跳突然停止也不是不常見的問題。)是不是阿公繼續住院就不會發生這種情況?(沒有人敢這麼說。)那我們那時候應該讓他繼續住院嗎?(醫院不是看護中心,病情穩定就該出院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那時候的雙方出院溝通是怎樣呢?家屬所說的『沒辦法照顧』是大家都要上班沒有人力看護,還是真的有醫療相關的問題需要住院?……
家屬包括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阿嬤,全都在床邊看著我們急救,看起來是大兒子的中年男人繼續咆嘯,女兒緊緊摟著阿嬤,臉色很蒼白,阿嬤一直講著「……奈耶安捏,奈耶安捏……中午攏好好的……」另一個兒子也在一旁不發一語。主治醫師解釋了幾句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便表示情況很不好,但是我們會盡全力。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心跳始終沒有回來,遑論血壓。
大家看著監視器上的波形,大兒子是最早開始安靜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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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DOA,時間就是一切,分秒都是重點。第一次碰到DOA被叫去幫忙CPR,腦袋空白,完全不知道可以在醫療團隊裡面做什麼;當主治醫師和住院醫師學長兩人忙著檢查傷患,下一連串的醫囑,看血氧,準備插管……護士迅速的找血管抽血,準備插管工具,然後建立緊急輸液避免休克持續,聯絡其他科醫師支援……我看著整個醫療團隊極有默契不斷傳遞簡短有力的醫囑和確認,很想加入卻怕會幫倒忙,滿是無力的感覺。
碰到這種狀況腦中常常會有個聲音:你不是已經拿到ACLS執照了嗎?那時候的學的都忘了嗎?!
記誦的知識和實做的經驗還是很不同啊。還好在急診幾個禮拜下來,學長們主動的提醒該注意的事項(除了因為壓力大而情緒化之外,哈),所以到後來聽到DOA,腦中便有一個流程:該做哪些緊急處置,小心哪些錯不能犯,哪些問題要先注意,哪些方法可以讓流程更順,減少人力和時間的浪費,甚至有信心可以立即趕到病人旁邊,當起學長的第一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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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我也還是沒辦法確定阿公的DOA,跟之前骨折的問題有沒有關係。
那時現場除了呼吸器和心電圖的聲音,就只剩下醫師和護士們堅簡短的指令傳遞。一支Bosmin。四支Sodium Bicarbonate。一支Atropine。再一支Bosmin。非常有效率。
阿嬤兩手緊握,一直唸著:「……奈耶安捏,奈耶安捏……中午攏好好的……」
然後主治醫師再解釋了一次情況:因為不知道從阿公心跳停止到家人發現多久了,但是應該有一段時間了;我們已經能用的方式都已經幫你們用上去了,但是現在這樣還是很不樂觀;一般急救都至少30分鐘,如果心跳血壓沒有回來也很不好了。那我們還是會繼續急救,直到你們家屬要求……
然後我們繼續急救。一支Bosmin。四支Sodium Bicarbonate。一支Atropine。再一支Bosmin。簡短的訊息。
「……孬啦……孬用啦……」我聽到阿嬤小聲的說。
然後主治醫師也再解釋一次目前情況不好。在急救下去可能情況也不樂觀,可能只是讓阿公受苦而已。
「……孬啦……孬用啦……」這次阿嬤的聲音大了點斷斷續續的,彷彿講不完的句子。兩手還是緊緊的抓著衣角。糾結。
「好啦……孬啦……孬用啦……」旁邊的兒子女兒這時也跟著說。
「好了。學弟,好了。」主治醫師說:「不用了。」
然後我們停下手邊的動作,開始拔除因為急救接在阿公身上的管線。機器推離床邊,人員清空,然後家屬們走到床邊,開始叫著阿公的名字,跟阿公說話。主治醫師拿了一把椅子到床邊給家屬,兒子女兒們把它讓了阿嬤。
然後拉上床跟床之間的布簾,讓家屬有自己的空間和時間和阿公在一起。而我在收拾時看到布簾拉上前,阿嬤站在床邊沒有坐下;突然之間,一直話不多的阿嬤突然打著阿公的腳,一邊罵著:
「……哩那耶盪安揑……無說一聲安捏就走了!!……哩那耶當安捏…那耶當安捏……」
布簾拉上,只聽到阿嬤的吼聲和哭聲。
在急診遇過無數個DOA之後,我第一次想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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