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不及為遠山抹上胭脂,就悄然隱身霧裡,在邊綠遺下的漬紅,慢慢暈開。
寧兒睡了,在爹爹背上睡得極沉。好一陣子,她莫明奇妙地使性子,哭鬧累了,就趴在爹爹背上睡去。夢裡,像坐上小舟緩緩盪入湖心。中午在劉姥姥家叨擾一餐,父女倆正要散步回家。
六十餘步外,張家大嫂迎面而來。走近些,她發現莫家父女,於是扯開了她出名的嗓門:「阿涔!有位公子爺在你們家門口站了很久。」
莫涔停下腳步。
「長得很俊,留著很氣慨的鬍子,腰間的寶劍明晃晃得刺眼,腰帶上的明珠像鵝蛋般大⋯⋯」中氣十足的嗓門一路來到莫涔的面前。
「我知道了,張大嫂,謝謝!」霧裡,莫涔的臉色顯得灰白。
「阿涔!你沒事吧?他是做啥的?帶著劍不會是來找麻煩的吧!你是老實人,可要小心點,要不要找我家那口子幫你,你別看⋯⋯」收斂起先前的興奮,張大嫂的關心一如連珠砲發,沒有停歇的時候。
「沒事!是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
「你還是小心點⋯⋯」老朋友見面怎麼會是那副表情?張大嫂不解地看著莫涔,心裡咕噥著,還是跟那口子說一聲,免得⋯⋯
回家的路變得沉重,每一步都踏得吃力。眼前彷彿遍地泥濘,一但踏入就很難拔起。但,路總有盡頭,那一端駱羽笙靜靜佇候。
三年多不見,駱羽笙胖了,高大的身材更顯威儀,舉手投足之間隱然有一種獨特的風格,想必在武學上下了許多苦功。然而,他仍未脫富家子弟的嬌貴氣習,一手輕掩口鼻,另一手不時拍拍錦袍,深怕沾上半片塵埃。
莫涔出現讓他楞了一下,僵直的軀體宛若人偶般不真實。
莫涔微微頷首,無語走過駱羽笙面前,伸手推開柴扉,說:「請進。」
老舊的木屋壁面已經斑駁,七里香環繞的小院子裡,幾隻母雞悠閒地踱步。一旁,搭架起棚子堆放柴薪,靜置幾甕醬菜缸,簡陋的土灶與排放整齊的鍋具,看起來像是廚房。
遲疑半晌,駱羽笙跟著走進屋裡。
背著女兒的莫涔逕自走入圍上布簾的房間,並未招呼駱羽笙。駱羽笙望向四周,眉頭不時緊蹙,不甚寬敞的空間放上桌椅後更顯狹窄,除了角落的雜物櫃外,別無長物。
「這麼寒酸,看來生活過得不太好 。」三年前好像沒這麼瘦,還是因為曬黑,駱羽笙自言自語。空氣裡隱約飄散著雞屎與霉味相混的味道。
「地方簡陋,沒什麼好招待。」莫涔端了碗清水出來。
「孩子幾歲了?」
「卯月生的,四歲多了。」莫涔的語氣不太尋常。
「長得很好,跟衣衣真像。」駱羽笙笑得尷尬,飄忽的視線始終不曾與莫涔交會。
「不太像我?」
「是啊!不太像。」駱羽笙隨口回答。
原來他不知道。輕聲嘆息的莫涔望向左側牆板上的小神案,繚繞的清煙依稀浮現衣衣的笑容,然後散去。
離開駱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父親莫三是駱家的長工,幼名阿水的他自然成為駱家的小廝。聰明伶利,手腳勸快的阿水深得老爺子的喜愛,老爺子教他識字讀書,傳授些粗淺的拳腳功夫。阿水學得認真,十四歲那年,駱老爺子正式將他收錄門牆,位居末席,並替他起了新的名字叫莫涔。
正式入門後的莫涔很快展露天分,十九歲那年被授予駱家劍法絕技「刈影」。雖然不是世代單傳的絕學,但,時至今日學成「刈影」的只有莫涔一人。
衣衣九歲那年,白泠川出現四十年來難得一見的霜害,全域的作物收獲不足四成,為了度過荒年,衣衣的雙親迫於無奈將她送入駱家服侍老夫人,約期八年。或許因為身世相彷,莫涔對衣衣格外照顧。原本黝黑枯瘦的女娃兒,進到駱家之後漸漸豐腴起來,四年後的衣衣出落得標緻。十六歲那年,得到衣衣雙親的首肯,老夫人做主將她許給莫涔。被授予絕學,娶得美嬌娘,盈耳的道賀聲中,十九歲的莫涔腦中空白一片,笑得發傻,一切是那麼不真實。
意外的任務,將莫涔自空白的不真實中拉回。
世代與駱家往來密切的藥材商厚生堂,在運送一批珍貴的藥材時遇到劫匪,少東家也被擄走,下手的是嵬音山的赤賊。
猶然沈浸在飄飄然的喜悅中,莫涔奉命與四位師兄前往嵬音山營救厚生堂少東,並且將那批珍貴的藥材奪回。臨行前,衣衣為他戴上冷泉寺求來的菩提數珠,沒有新嫁娘的嬌羞,取而代之的是種莫名愁緒,是耽心嗎?
那是一場苦戰。「刈影」劃破「嵬山蒼狼」的咽喉,代價是右臂深可見骨的傷口與半隻耳朵;魏師兄命喪嵬音山,其餘三位師兄也都受了傷,成功救回厚生堂少東與藥材。先由傷勢較輕的左師兄護送藥材返回,其餘的人在嵬音山山腳下的小村落養傷。約莫半個月後,莫涔等人才踏上歸途。
迎接莫涔平安歸來的,不是期待新婚的喜悅。
成親前三天夜裡,皎潔明月高懸,亮得晶瑩透白。衣衣靜靜說著,懷了少爺的孩子,所以老夫人才將她許給莫涔。不想欺瞞莫涔一輩子,也不奢望他會接納她與孩子,所以打算回鄉獨自養育孩子。
聽完這一切,莫涔心裡有了決定,他帶著衣衣悄悄離開駱家,連告別也沒有。
「我⋯⋯我此行的目地⋯⋯」費了些氣力,駱羽笙才將話語吐出。不帶情感的冰冷字句敲醒莫涔的回憶。
「我的答案還是一樣。」
「我都親自來了!你不念在師兄弟的情義,也該想想爹對你的恩情,連莫三的後事也是爹替你張羅。」壓抑不住的怒火燒乾喉頭,感到口渴的駱羽生未曾拿起桌上的清水。
撩起鬢髮,露出半殘的耳朵,莫涔冷冷說道:「該還給師父的恩情我都還清了。」
忘恩負義的奴才!駱羽笙暗自咒罵著。突然間,他恍然大悟,嘴角漾起輕蔑的冷笑,說:「是錢嗎?你要錢,要地,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有錢能使鬼推磨,尤其是做過奴才的人。
「這樣的日子對我們父女來說,夠了。」搖搖頭的莫涔心想:你一輩子都不會懂。
「夠了?衣衣呢?你忍心讓她跟著你過⋯⋯過這種苦日子。」駱羽笙心裡琢磨著,或許,可以說服莫涔改變心意。
莫涔無語,許久。無奈笑著說:「我們的生活平靜,衣衣過得很快樂,直到臨走的那一刻,她都不曾抱怨。」
「衣衣?走了⋯⋯」
「年前走的。你沒看見她的牌位吧?你根本沒在乎過她,從來沒有。」閉上雙眼,莫涔驚訝自己能說得如此平靜。
啞然不語的駱羽笙再次開口,說:「我⋯⋯我該怎麼做呢⋯⋯?只要你開口我一定做到,真的,只要你幫駱家渡過這次難關,我⋯⋯」
「走吧!我們只想過平靜的日子。」莫涔走到門口,輕輕推開門扉。
「你真的忍心見死不救。」
望著駱羽笙,莫涔靜靜地說:「我有什麼意外,誰來照顧孩子?你嗎?」
驟然而至的暴雨,將未收成的作物打壞大半,連老經驗的周伯都措手不及。午後天氣微涼,清朗的天空僅有絲絲卷雲點綴,傍晚開始起風,逐漸增強的風勢帶來快速飄移的浮雲,落葉隨風亂舞似雨,彷彿預告暴雨來臨。掠過山頭的烏雲快速聚積,強風捲起一戶農家的棚架,豆兒大的雨滴開始落下。
強風助長雨勢,被風捲起的雨連續成索,絆住腳步,若不按緊斗笠傾身向前,莫涔難以前進半步。滲入簑衣的雨水滑過肌膚,冰冰涼涼。懷裡的寧兒自前夜開始發燒,現在有如抱著炭火,不知名的急症,連村子口的老大夫也束手無策。寧兒發著高燒,唯有延聘名醫才能救回寧兒的性命,但⋯⋯
「寧兒,沒事的!妳不會有事⋯⋯」莫涔喃喃低語,朝三年前離開的銅釘朱漆大門用力拍打。
驟雨聲中隱約聽見叫門聲。揉著惺忪睡眼,門房迷蒙的視線猶在夢鄉游移。
「那一個不長眼的混蛋,這麼大的風雨還在叫門兒。」門房暗自咒罵。走沒兩步的他突然停下腳步,冒出的冷汗一如驟雨,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會是⋯⋯那個什麼⋯⋯什麼鬼的吧!」
硬著頭皮挨到大門,門房緊張地問了一聲:「是那一位啊?」
風雨摻雜著回應送來,是我,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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