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醒了
黑暗悄然而至,輕輕落下的斗篷,掩熄了微弱的燈火。老者換過燈芯,小屋裡才重現光明。不甘心的暗夜退去,順手帶走,繾綣在沈不棄眉心的陰鬱。
「是無招勝有招?」
「說對了一半。」
「說對了一半?」
「所謂招式,是各門派將武學觀念具形化,給予不同的詮釋與衍生,做為修煉、運用與傳授的標準。這一正拳,若以掌攻之,則是掌法,用槍便是槍術,使用的法門與訣竅不同而已,無需拘泥。老頭子只是試著把這些年來的心得,融入坐臥行走,動靜呼吸等等生活瑣事之中,收放比較隨心所欲罷了。」老者說得輕描淡寫。
「坐臥行走,動靜呼吸……」
拍拍沈不棄的肩膀,老者微笑道:「夜深了,睡吧!」
老者的輕描淡寫,讓沈不棄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直到微光透入小屋才入睡。
「起床了!」母親的聲音,如晨曦輕輕撫摸臉龐。還想賴床,翻過身後的沈不棄睡得更沉。不知過多久的時間,他猛然驚醒,想起身在荒山小屋裡。呆坐了一會兒,似乎還沒從夢裡醒來;他轉了轉脖子,輕輕拍打臉頰,醒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不見老者與少年的身影,屋裡只剩自己一個人。
甫一起身,沈不棄驚覺腰際空盪盪的。心一急,趕忙四顧尋找,只見「流螢」躺在竹床一隅,靜靜的。看著「流螢」發了一會兒呆,他緩緩將「流螢」繫於腰間,快步走出小屋。
已是晌午時分。
「中午吃烤魚。」站在溪中的少年,揮舞手中肥美的鮮魚。
朝少年揮了揮手,沈不棄緩步走向溪邊,掬起一捧清水簡單地梳洗。水的清冷,剛好洗去睡意。
突然間,驕陽被遮去大半;逆光中,糢糊的輪廓,依稀熟稔的身影,像極了自己年少的模樣。「如果當年遇到的是老前輩,今日會是什麼光景……。」沈不棄暗自思忖。
「這孩子手藝不錯哦!」老者站在身後,微笑道。
少年開心地說:「一會兒就可以吃了,大俠,你也來幫忙。」少年拉著沈不棄,教他殺魚、生火。不一會兒工夫,香氣溢滿整個溪畔。
「好吃嗎?」
「嗯……嗯……」口中塞滿鮮美魚肉,沈不棄只能點頭,無法開口。他的胃口極佳,已經吃了三四尾。
「吃飽了休息一會兒,你也該帶沈大俠上路,不然,天色又要暗了。」
「哦!」少年露出落莫神情。
沈不棄放下半尾烤魚,開口道:「不急,我想多待幾天,跟老前輩學學劈材的方法。不知道老前輩願不願意教我?」
「真的嗎?可是為什麼要學劈材呢?我爺爺會教你很多東西,對不對啊?爺!」雖然不懂沈不棄為何要學劈材,但知道他要多留幾天,少年十分高興,認真看著老者,等待回應。
老者點了點頭,微笑答應。
「醒了嗎?」縈縈輕輕呼喚著。
睜開眼,老者沉靜依舊,一如岩石。
還是找不出破綻。自學刀法之初,不明白處只能臆度推敲,臨陣時再行應證;所以仍有不少關鍵無法貫通。這幾天,老者悉心指點,令沈不棄豁然開朗。幾乎不分晝夜,老者不藏私地將畢生心得傳予沈不棄。每天睡不到一兩個時辰,對老者而言,體力上是個沉重的負荷。
前夜,沈不棄為了今日一戰,難以成眠;老者卻鼾聲如雷,睡得極沉。
三個多時辰,仍遞不出一招,沈不棄呼吸開始急促。
「別心急!有些東西是需要時間的,不是一時半刻就能領悟得到。」老者的話語猶在耳際,沈不棄不禁苦笑。
開始下雨了,斗大的雨滴嵌入沈不棄的迷惘,重重拍打在「流螢」的刀刃上,破碎成無數水珠,眷戀不忍離去。會越來越沉,手指感覺到水珠的重量,重得幾乎無法緊握,隨時都可能脫手。
「輸了!」沈不棄微微一笑。放下「流螢」時,「流螢」輕了;水珠也不再繾綣,匯成涓涓細流,順勢滑落。
微風輕過,擾動老者的衣角。一瞬間,沈不棄看到了一處破綻,老者左手小指側有一處如薄絹般的間隙;若非放下「流螢」,根本找不到進招的角度。由此處攻入,或許可以撐開破綻的裂隙,瓦解老者似守實攻的態式。
不過,真要從此處進招,只怕十年之後才能做到。
「我真的輸了!」沈不棄說得平靜。
此刻的老者,依舊沉靜 。
「老前輩!」沈不棄輕輕喊了一聲,老者沒有任何反應。
驚覺有異,沈不棄再喊一聲:「老前輩!」老者依然沒有反應。不祥的念頭掠過,沈不棄大步向前,當右手輕扶老者左肩時,老者頭一斜,萎然倒地。
左手一鬆,墜落的「流螢」應聲沒入土裡,僅留三分之一可見。微屈左膝,沈不棄順勢抱住老者,伸出微微顫抖的右手,遲疑地探向老者左頸。老者早己沒了脈博,不知多久的時間。沈不棄的右手不肯離開,他心裡的念頭,即使找到一絲絲微弱的脈博也好。
「爺!爺!」遠方的人影逐漸靠近。每靠近一步,指尖的溫度就流失一分。
少年呆呆地看著沈不棄與老者,許久。
「我在作夢,不是真的,快醒來!今天還要跟爺和大俠去釣魚,快醒!」冰冷劃過少年雙頰,雨大了。糢糊的視線裡,沈不棄懷裡的老者似乎睡著了,靜靜的,一旁的「流螢」也是。
「壞人!你是壞人,你殺爺……,你這個壞人,壞人……」淚、話、拳頭、雨水全落在沈不棄的背上。
「是我殺了老前輩!是我!如果……」沈不棄不發一語,任憑少年的拳頭落在背上,每一拳都讓他痛徹心肺。
雨大了,少年的拳卻弱了。沈不棄想起老人的託付:「這孩子恨我……。我……我該麼做……」沈不棄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過去 。
沉甸甸的天空,承載不住雨的重量,重重地壓在沈不棄身上。他緊緊摟住啜泣的少年,暗自思忖:「不能讓孩子走上我走的路,如果當年……。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有一天會明白的……。縈縈一定會喜歡這孩子,找個地方,就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安靜的生活。」
大雨持續下著,沒有停歇的意思。幾筆潦草雨絲,糢糊了沈不棄與少年的身影,也糢糊了遠方的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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