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繪的緞帶 薔薇花兒已謝了， 才明白錯過了擁有； 一朵怒放在枝頭的遲花， 彌補了鮮花世界的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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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滿十八歲，恕不接待」的地方，我並不經常有福氣沾邊兒。只是那天工作真忙，我覺得實在很疲倦，想要給自己一次享受的機會。於是，我翻了翻香港的黃頁，找到了位於銅鑼灣的「××天堂」──那是一家桑拿（三溫暖）浴室。

出了地鐵站往灣仔的方向走，從遠處已經能看到這人間「天堂」浮華的霓虹燈。不料，推開大門，我聞到的卻是名副其實的燒香味兒，還有黃金色的觀音像向我微笑著。一位穿著白襯衫、黑褲子的小姐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幫我開電梯門，按好了「2」字電鈕。原來，「天堂」分男賓部和女賓部，女人的「天堂」在樓上。

掌櫃的漂亮女人，帶著職業性的笑容，眼睛動得非常敏捷。她觀察我不到兩秒鐘，便很自信地下結論說：「You are Japanese.（你是日本人。）」果然，她是專業的。

我拿把鑰匙，到更衣室去，脫光衣服，然後用白毛巾圍好全身，穿拖鞋到桑拿間。地方不很大，最多只能容納十來個人。一邊坐著兩個中國姑娘默默地看大型娛樂週刊；另一邊是兩個白種女人忙著談天。我在中間的角落坐下來。

「你說，你看到了他抱著祕書？」

「是啊！」

兩個西方人均是純正的英國口音。我本來無意聽她們談話的內容，然而，可能因為不懷疑周圍沒人聽懂英語的緣故，她們大聲地談著私事。

「不過，擁抱不一定是那個意思嘛！」

「謝謝你安慰我。但我可不是小孩子，一看就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只是，我老公死不承認跟她有關係……」

我裝作沒聽見，只把眼球稍微轉過去。一個黃頭髮，一個棕色頭髮，年紀大概還不到四十歲，蒼白的皮膚，毛巾沒遮好全身的雀斑。

一個中國姑娘站起來走了，兩個西方人在繼續談話，另一個中國姑娘打開瓶子，雙手把油塗在身上。她背著我，臉是看不到的。她的皮膚雖說淺黑，卻滑得能令西方女人無限羨慕。

我開始想，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天堂」最低消費二百多塊港幣，對年輕女郎來說並不便宜。我的視線從她肩膀，經過她稍粗的腰部，再往下移，忽然注意到她身邊有個傳呼機，再往上看，我發現這位姑娘的指甲是黃金色的。

她塗油的動作很精細：從腳趾到腳跟，再到膝蓋、大腿，十個發亮的指頭不停地揉搽，簡直像是舞台上的表演，使我驚訝。

兩個外國女人卻一眼都不往她看，我不知道她們是否要刻意忽視這金指甲的女人。「你知道，這種故事可多著呢！尤其在香港，有很多本地的女孩子願意跟白種男人……」

金指甲的女人側了一點臉，我才看到她原來不是個美女。鼻子扁，嘴唇厚，頗像是中國北方的農村姑娘。她也沒有表情，眼神死死的，像在催眠狀態一般，把油搽進全身的毛孔裡。

桑拿間很熱，我的毛巾已經溼透。兩個西方女人要去沖涼，我也跟著她們走。放水的噪音一時使我聽不到她們在講什麼。水一停，一個人的聲音又跳進我的耳朵裡：「有時候，我非常害怕。我一天比一天老，很快就變成像我媽媽那樣的老太婆。她滿嘴都是怨言，對生活很悲觀……」

我一出來，掌櫃的女人就給我一杯鮮橙汁，接著帶我到像酒店單人房一樣的按摩間去。一會兒，來了個年輕可愛的按摩小姐，她穿著粉紅色的制服，還會講幾句英語。她的手藝不很精熟，卻工作得很認真。整整一個小時，從我頭頂、面部、背後，到腳脖子、手指尖，她很花力氣地按摩。我不知不覺地開始睡覺，直到房間裡的電話響起為止。按摩小姐告訴我：時間到了。

在大廳裡，有幾張沙發。有人看電視，也有人看雜誌，講電話。剛才那個金指甲的女人在休息，還是沒有表情，正在不停地抽菸。旁邊有兩個二十來歲的西方人，說的是美式英語，講的是男朋友，話題都一樣：她們在香港遇到的是一個接一個的不忠誠、不負責的男人。那麼多女人的半裸體，都很鬆弛、都很疲倦。

我已經明白了，到這個女人「天堂」來的，基本上只有兩種人：第一種是外國女人，跟女朋友一起來，互相訴苦，彼此發牢騷；另一種是特殊行業的中國女人，來默默地保養她們唯一的資本。掌櫃的漂亮女人充分把握哪一個客人屬於哪一種人，正如我一進來她就能評定我是什麼人。

「未滿十八歲，恕不接待」是什麼原因，我不知道，起碼在女賓部，服務都是正經的。不過，我也明白，這不是純潔的年輕女孩要來的地方；只有被生活污染、口袋裡卻有幾百塊的人需要來這裡，為了洗刷熱水肥皂也洗不乾淨的污垢。

走以前，我用涼水把全身再沖洗了一遍。之後，我到更衣室去穿衣服。無人的小房間卻不寂靜，從好幾個鎖著的櫥櫃裡響起來的是傳呼機和手提電話的聲音。


資料來源--奇摩《新井一二三．東京人》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