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
幾近半年餘未嘗知獲妳的消息了,只暇時偶得妳留在電子網路上頭的吉光片羽。平安嗎?
這日子!這生活像什麼不可名狀的物事疊砌得硬冷,常回著提筆寫信給妳的心事,實感歉仄不安,於是特別揀了處僻靜的角落好好寫罷。
還記得妳說,要有機會,妳得住在臺北,甚麼新穎的、古怪的玩意兒一古腦全降落在臺北,倘若那神話裏的共工還陽翻生,怒而再觸不周山,繼而中州陷大地崩……住在臺北的人們只怕也由不得裝聾作啞吧?我卻著實厭膩了人們由腐蝕自然生態而攫奪而來的科技便利(無論獲致了資訊的便利亦或市場的、經濟的、交通的便利),更無法因而佯作歡快。更多的時候,我沮喪,我憤怒,仍卻只能無助地蜷居於這個以噪音攪拌混凝土浸泡在欲望裏的城市,摒止了呼吸也嗅得到人們異化了的魂靈腐敗的氣味。
上古〈擊壤歌〉所曾言說的歲月,能不能回的去呢?
我逐漸沉默,徒勞無功地翻讀許多無用的理論書報,囫圇吞棗使得鬱積的胸腔更加擁擠了。晚近習得的學術用語,也彷彿追奪了自己經年不斷實驗、尋索遂而有些微心得的語感。我似乎失去了自己的語言,早先流動在胸肺與腦葉間的所有情思與想像愈見僵硬而森冷,文字之於我竟爾陌生地猶如表情淡漠的星子,支離破碎,濺撒在大氣之中。
語言學家艾可.安伯托的小說《玫瑰的名字》裏頭描寫了歐洲中世紀時修道院的僧侶們為求索真理而皓首窮經的景況,自覺對於典範與知識的渴盼亦也近乎於貪婪,這份貪婪致使我焦慮惶惑,而生活終為焦慮所摧毀。
知識使人迷狂,追求財富使人喪心病狂。
雖則如此武斷地妄加論定也是可笑的,但自有信史可供憑據以來,人們無不倒行逆施,足致「比間不見煙火,民人自相啖食」、階級間的的壓迫與仇恨、性別間的失衡、種族歧視乃至清算屠殺——這發生的一切不絕於史,但卻愚蠢地令人費解。或許所謂「尊重」僅是居處弱勢的人們想像出來的概念,因為人類總無法學會。和「正義」一樣,憑空捏造的。科技擴張之前,人們尚且對於自然存有母神般的畏懼,以及應運而生的虔敬——不得已而為之的尊重——緊接著科技成為新的信仰,肆無忌憚地篡逆糟蹋生態與自然的野蠻行徑被視為征服、進步、開發——文明。難道我們不得不承認人類先驗構造的限制裏,只存有畏怖恐懼的心理功能?
摶土造人的女媧終將低泣不語。
漫畫裏見了這樣一句話:「日諺『一寸蠕蟲也有五分的魂魄。』那魂魄指的不是生命,而是尊嚴!」在我心裏低迴不已。
此時掠過是否該釐清自己對於「主智/反智」這兩相極端命題的念頭——對於我而言,過度的閱讀竟然成為對自身心智最大的戕害,陷入苛求語法正誤的迷思當中(但我仍拒斥使用任何流行的用語,媚俗。)——然而對於社會族群而言,反智卻是一切災難的根源,臺灣是個典型的反智社會,人們便宜行事地接受所有被過度簡化的扁平訊息,因為不習慣思考乃至厭惡思考,需要謹小慎微、深思熟慮的社會問題和生態議題使得居住在島上的人們不耐煩地鼓譟,(諸如「要生計不要生態」的口號很輕易地被居民接受了。他們決定在太魯閣炸開幾個洞,興建無聊的鋼筋水泥高速公路。主事者把工程回扣款塞進口袋,砂石車載著花蓮的礫土東砂西運賣錢。太魯閣的生態系統將因而無法復原)。拒絕思想的態度,蔑視道德的價值觀,既得利益者還不額手稱慶,見獵心喜嗎?魔鬼就在裏頭,我們很可能因此而招致毀滅。反智是危險的,主智卻使人倍感焦慮,該如何為計呢?
話頭怕是走偏了,端的舉目浮文,滿紙胡柴,還是擱下得好。
曾經讓一位朋友調侃,他講,我的問候模式簡直呆板的千篇一律,比諸「好嗎」、「近來順利嗎」等等,實則我這極其簡單的腦袋關心的,也就如此單純。不方便多過問隱私,而熟知的對方面貌卻已給成千的日子葉紙一樣的層層疊疊地遮翳了,該說些什麼好呢?願友伴們都好,再無他想。要掉起書袋來,滿桌子人心裏還有不犯嘀咕的?更是難以平抑心中對自己學問底蘊的巨大質疑。但妳必定讀過梵谷、塞尚的書簡集子,尺素往返間併發了多少熱烈精彩的討論與對於信念的執著,是感情性的,也是思想性的。我一直嚮往著這樣的書信關係,不過也是自己疏懶太過,就連早該覆給妳的信文都延宕了這麼些日子,也休提什麼「反智的文化氣氛」一類的牢騷話,還是請親愛的朋友們「努力加餐飯」吧。
潦潦草草寫到這裡,回頭一想,前邊似乎寫了些無關緊要的雜事,碟淺鬆散,而且結構凌亂,興許裡邊有些自成系統的內在聯繫吧?只怕還得繼續往下糊塗。沒能養成謀篇的習慣是我的厥失,我的文學啟蒙算起來要數新月詩人徐志摩了,寫文章時多少承沿了點野馬性,可惜才力不逮,我紙上這瘦馬步履蹣跚,瞽盲殘跛。
正因為詩人徐志摩在致力於建構其白話新詩創作理論時走的是語詞句法洋化的路子,並將其中國古典的基礎深藏浸透在作品當中,濃得化不開。這影響了少年時代對於執筆寫作懷有幻想的我,加之以對於神神鬼鬼傳說中迷離恍惚,夢一般的氣氛(時而如達利的畫作般乾渴的)沉醉酷愛,在大學畢業以前,讀完了《伊利亞特》和《奧德塞》的全譯本,我寫作的風格總是妖麗而華詭的,在詞彙上精雕細琢,而我也樂於此道。
畢業後我接觸了舊俄小說的偉大典範,面臨托爾斯泰與杜思妥也夫斯基等懷揣著龐大終極關懷的老人家,透過重重翻譯而成的方塊字對讀者(我)拋出的生命叩問,震懾了我的魂魄,彷彿凍結在1910年冬天阿斯塔堡車站裏,那因肺炎劇烈咳嗽而全身痛苦顫抖的托翁仍然堅毅的眼神之中。在自我對話中,我彷彿遭到嚴厲的拷問。那屬於世界的,偉岸的,巨大的托爾斯泰吞噬了我自以為是的花間文學。
在二十世紀綻放的許多思潮當中,永不衰退的主訴,「人道關懷」,是女性主義、反後殖民主義的起點,也是必須逼視的終點。
有位學弟說道,寫實主義已經是死亡的文體,雖然百足,但也已然是過去式了。理應開發嶄新的文類與文學理論才能經受時代巨輪的淘洗,斯志豈不壯哉,但是終極關懷是什麼呢?
同時,我卻聽見尖細孱弱的歎息聲自中國古典文學乾癟的喉間擠壓而出。雖然畢業自中國文學系,但大學時代卻未認真地關注商彝周鼎、秦磚漢瓦的金石之言,婉切之聲。「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言猶在耳,痛悔成為了我無以自抑的夢魘,開始試圖尋找乾淨漂亮的潔淨漢語,但從前根柢紮不穩,現在如履蜀道,更猶如邯鄲學步般迷惘困惑。
文白夾雜究竟是不是語體上的毛病,這當中有形式過渡的問題,仍待商榷。但攜執以自己慣常帶些西洋語調的修辭習慣,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和地地道道的雅正漢語兼而收之,雖然還不至於詰屈聱牙,但總覺得扞格不入。雖然醉心於中國文學傳統墨色淋漓,卻沖淡疏雅的清麗之容,筆暈的情調卻總是翻過天山往多瑙河口張望,而詩質便往往在風格游離的過程當中消滅。然而我當前似乎束手無策,只能繼續猶豫犯愁。
也許我現在需要讀一讀泰戈爾的詩,或是莎翁的劇本?
很愉快拾起擱下了許久的筆寫了這樣一封自剖意味濃厚的信文,畢業頭兩年寫的,幾乎都是社會評論一類四平八穩的、死板板的議論文章,為了反對九五暫綱的文言語體比例而寫,為了反對權貴貪污而寫,為了反對族群仇恨而寫……接下來也許試著為了替樂生療養院請命而寫篇文章,或者繪製漫畫利於傳達理念,也許吧。幾年沒動筆了,我的論述總是過於浮淺簡單,依賴半調子的修辭擴充篇幅。我其實不習慣替自己寫些什麼,畢業後唯一寫下的詩句因為意外而佚失了,至親的外婆辭世了,家中經濟被掏空而負債了。著實一籌莫展呀,我呀我。我放盡了二十八歲的力氣,還是無法逃離這個窒死人性的可惡城市。
胸口煩惡疼痛,好在這幾天失眠的情況趨於緩和穩定。失眠改善了,我就能具體完成更多事情了吧?這樣一來應該可以漸次消除自己最嚴重的焦慮之源。寫下這封信簡短地歸結這兩年多來的思想周折,與種種仍然跨越不了的困境與盲點。這樣很好。
對了,我已經到戶政事務所更改了名字,從「翟家震」更改為「翟子震」,沒什麼特別的原因,打養活起我就覺得原來的名字聽起來彆扭,只更動了一個字,子震這名字我滿喜歡的,聽起來頗為雅馴。
祝 平安
翟子震
帕華洛蒂告別人間之日寫於樂生療養院。
中華民國九十六年九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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