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向別人談起我在山區度過的那十年時光,總是興奮的不能自抑。不管他們願不願意傾聽我的故事,我總是先說為快,講述我那快樂、短暫、值得讓我用一生去回憶的十年山區生活。
夜深了,人卻未靜。我給自己沖上一杯濃濃的咖啡,坐在昏黃而又溫暖的台燈低下,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我是懷著十分輕鬆的心情來寫下下面這些文字的。我知道這將會是一次美妙的旅行。通過這些文字的不斷遞增,我又可以重溫那微醺的歲月,回到那美麗的時光裡。
【山區】
我的父親終於告別了他的十年講台生涯,改行從政,「支邊」到了那個遙遠而又偏僻的山區。隨後不久,我的母親便帶著我和姐姐,跟隨父親來到了這裡。當我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看到眼前的這一切,我就真的驚呆了。在我身處的四周,山連著山。站到高處,往更遠的地方看去,還是山。從此,我們一家就生活在這樣一個被山包圍的地方。一呆就是十年。
【機關大院】
我父親所在的政府機關,條件簡陋的讓人心寒。家屬院的條件更是慘不忍睹。有點權力和地位的領導,都把家安在了政府機關大院內。大院內的條件總比家屬院的要好吧。我們的家也就順其自然地安在了大院裡面。
我父親所工作的這個地方實在太落後了。所有的政府機構,像法庭、派出所、司法所都扎堆在同一所大院內。慢慢地,我就熟悉了周圍的這一切,和院裡的其他孩子混作了一團。我們大院裡大約有十幾個孩子,年齡從十幾歲到幾歲不等。年齡的差距並不妨礙我們在一起玩耍,這個地方太閉塞了,獨自一個人的話,真不知道做點什麼好。
我們十幾個人組成的童子軍,白天呆在派出所,晚上移師到法庭。派出所和法庭裡有很多年輕人,他們也愁著沒出打發時間,便也和我們一起玩。派出所的那群年輕人,經常讓我們去田野裡挖山民的地瓜和芋頭,他們提供炊具。一次次的得手讓我們放鬆了警惕。當我和死黨小A他們幾個,在一個月黑風高夜,再次踏入同一家花生地即將動手的時候,突然間,從旁邊的玉米地裡竄出一個「怪物」,哇哇大叫著,手裡扔出的石塊從我們的耳邊呼嘯而過。我們中了「埋伏」了,二話不說,撒開腿的一路跑去。天下真是沒有免費的「晚餐」,我們再也不敢去田野裡尋覓「獵物」了,弄不好小命就沒了續集。可是我們的嘴巴總不能老閒著吧,多少也要吃點東西。於是,司法所的林同志給我出主意說:咱們大院廁所旁邊的蓖麻長得挺旺盛的,你去弄點來咱們炒蓖麻籽吃。我們兩人在那個下午吃了有一斤多蓖麻籽。味道差極了,但是閒著又實在太無聊。後來我聽別人說,蓖麻籽是一種劇毒,兩顆就能致人於死命。我一直在納悶,為什麼我吃了那麼多卻沒有一點事呢?據我自己的推測,很可能是我們把蓖麻籽炒熟了,使它失去了毒性,因此我們倆才得以留命。
我們大院裡的孩子,本來是不分男女、不分大小打成一片在一起玩的。有一次,我們圍在一輛廢舊汽車旁玩耍,一不留神,一個小男孩把嘴湊到一個小女孩的臉上,他想親她,這個小女孩一著急哭了起來,小男孩一緊張就咬了她一口,等我們想上前制止的時候,已經晚了,小女孩的臉被咬破了,流著血。小女孩的家長生氣極了,發動全院的女孩子不要和我們一起玩。
失去了娘子軍,我們的隊伍就變得單調起來。每天在辦公樓竄上竄下,沒有多少意義。當時我們那個地方正在開山修路。我父親分管炸藥,小A的父親分管雷管。我們倆將兩者拼湊在一起,把炸藥包埋在一塊空地裡,一群孩子圍在我們倆人身邊伸著頭好奇地看著,導火索被點燃了,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炸了,我和小A一人帶一頭盔,除了耳朵嗡嗡作響外,身上完好無損。我們轉身去看其他的孩子,可慘了,一個個黃土撲面,面目全非,一個孩子的頭被炸得鮮血直流,我們倆當時就被嚇傻了。事後,十幾個人的隊伍就剩下了我和小A兩人。
不久,全國上下舉行了「嚴打」。派出所、法庭的那群年輕人忙碌了起來,整日裡晝伏夜出,一批批有犯罪前科的人被抓了進來。有一天,我看到他們四個人讓一老頭坐在地上,一人手裡拿一電棍,分別插到那老頭的袖筒和褲筒裡,然後一起按下電鈕,那老頭便在地上扭著花抽搐。他們總算找著好玩的了。
【翰林院】
我被送到政府駐地唯一一所小學去上學。學校是由清朝年間留下的一所翰林院改建而成。除了學校的大門是現代的,裡面的教室一律的青磚黑瓦、古代建築。整個的校園總共就兩排房子,但是房屋建得特別的有氣勢。地基用的是長方形大塊條石,牆壁用的青磚是用豆漿灌注了的,據說這樣可以讓整個建築物變得更加堅固。校園裡依舊留著幾棵古松,有幾個地方還擺著石几,歷史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我的老師在開園種菜的時候,經常挖出一罐罐的銅錢。後來我在一本史書上查到了有關這座翰林院的記載,在歷史上是非常有名的一座翰林院,出過許多的進士。現在想想,能在那麼特殊的一個地方接受啟蒙教育,真是人生的一大特別的回憶。以至於我經常對朋友說,我讀過「私塾」。
【山裡妹妹】
我被老師領進教室的第一天。從走進教室到坐下,我的頭就始終沒有扭正過來。我看到教室的後排坐著一個山裡妹妹,眼睛特別的大,格外的水靈,還老對著我一眨一眨的。無論是上課還是下課,我老歪著身子扭著頭對著她看。我的同桌終於忍不住了,對我說:你是不是看著她好看?聽了這話我就坐正了身子,看看我的同桌,原來也是一位山裡妹,眼睛比剛才的那個還大呢。於是我就一句話不說地對著她看。剛開始她並不理我,被我看的時間久了,她終於警告我說:你再看我我就告老師去。
這是我小學二年級時候的事情。其實我並沒有私心雜念,很純潔的心。就是覺得她長得好看,賞心悅目而已。
【大山】
在機關大院裡,我最要好的朋友是小A。我們最喜歡的事情其實還是相約去爬山。在山區生活了十年,我們倆爬遍了這裡所有的山,低的、高的、平的、陡的。山水孕育了這裡的生命,哺育了這裡的山民。山民的純樸,山妹的清秀,與這方山水是分不開的。正是由於大山的存在,我們這些生活在大院裡的孩子和生活在山裡的孩子才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快樂。我姐姐和院裡的其他幾個女孩子,總喜歡在夕陽快落山的時候漫步在山腳下唱歌。我們男孩子似乎更關注山裡的內容。夏天裡,到山上可以採到野葡萄、野草莓、栗子、桑椹……味道真是好極了!在山上,當你對美景流連忘返的時候,一定要記得你同樣身處危險之中。最大的危險還是來自毒蛇的攻擊。這裡的山區,盛產一種能致人死命的毒蛇。這種毒蛇身長不過幾十厘米,土褐色,腹部著黑白斑點,行動緩慢,牙齒鋒利無比。一旦被它咬中,若不及時注射毒蛇血清,必死無疑。每年總有幾個山裡人因為被毒蛇咬傷而失去手指或身體的其他部位。面對致命的危險,我們並不感到可怕。我每次到山上翻開石頭找蠍子的時候,總能找到這種毒蛇。最多的一次我碰到過五條。我和小A把毒蛇抓了來,放到礦泉水瓶子裡,上課的時候我看見它在瓶子裡老是上躥下跳的不老實,真擔心它跑出來傷人。於是我就把它放在玻璃上,用手抓住它的頭,拿剪刀把它的毒牙給拔了去,結果它絕食身亡了。我曾經和山裡的一群孩子在一起圍捕過一條長達兩米的巨蛇,那場面真是驚心動魄,讓人不寒而慄。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在《狼圖騰》裡,蒙古的居民打狼,在山裡的山民就捉蛇。其實兩者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都反映了人的那種勇敢的品性。
山裡也有可愛的東西,比如好看的鳥兒,笨笨的刺蝟。
清晨,當東方微微露出一絲絲紅光,我便向最高的山跑去。在太陽再次照耀整個大地之前,我要站到山頂之上。
【兄弟】
我和小A在同一家中學的同一個班裡。他學習很好,我打架很好。後來他就改邪歸正了,跟著我一起打。我們初中三年幾乎是在「戰爭」中度過的。我們倆是很親密的「戰友」。其實我們大院的其他幾個人比我們倆還能打。和他們相比,我們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有一次,我們倆把一地痞給K了一頓。隨後,那地痞在社會上聚集了幾十口子人,到學校圍堵我們倆。我一看情況不妙啊,打算跑了算了,反正他們也追不到我。還沒轉身呢,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把我給圍了個水洩不通,讓我插翅難飛。轉眼間,無影腳如雨點般向我踹來。我心想,完了,今天非得被活活踹死不可。這時,小A帶著我們大院的一群人,風塵僕僕趕來。這就成就了我們學校校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群毆事件。我們院裡,武裝部長的兒子將對方一個人打成了腦震盪;鎮長的兒子也把別人打得頭破血流。事後,他們的家人決定把他們倆送到部隊接受改造。他們倆臨走的那天,我和小A去為他們送行。我總覺得對不起他們。他們倆也哭得淚流滿面,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們。
落日熔金。天地變的昏黃。我和小A爬到院裡的水塔頂上,坐在上面。小A看著遠方對我說:我想讀高中上大學。我看看他,抬頭注視著遠方,說:我也是。他看著我:那咱們現在就努力!
【未來】
初三。幾乎所有的人都對我絕望了。我卻渾然不覺。小A在我們班找了一個女朋友,開始了早戀生活。對他來說,他正處在愛情、事業雙豐收的季節。我依然在學習這塊處女地上忙著開墾。老師對我鍾愛有嘉,經常讓我到黑板上做題。我當然不會做,老師當然也知道我不會做。我就搞不懂他為什麼還要每次點名讓我上去做題。我站在講台上,手拿粉筆,給黑板「相面」,我發現黑板上有好幾處小坑,於是就把手裡的粉筆碾成沫給填平了。老師站在講台下,看著我,我估計他在給我「相面」。不一會的功夫,我同桌便將解題的步驟寫在一張紙上傳遞給我。我當仁不讓地拿了抄在黑板上。
我的同桌是全校的第一名。很平常的一個女孩子。我悄悄地觀察了她幾次,她除了白眼珠比別人多一點之外,也沒發現有什麼特別之處。為什麼她會是全校第一名呢?
我回家告訴我媽媽說:我要好好學習了。
我決定先從語文學起。有句話說:書山有路勤為徑,梅花香自苦寒來。經過寒窗苦讀,在一次考試中,我終於考及格了。這就驗證了是金子總要發光這句話的正確性。我的一個女同學告訴我:你同位說你很聰明。聽了這話我真是大為感動,想流淚。但是轉念一想,小學的時候我還得過一個獎狀呢,聰明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我還是鐵了心的打算好好學習。特別是我的英語老師,明明知道我連中國話都講不清楚,還要每節課讓我站起來用英語和他對話。要不是我同位暗地裡對我千里傳音,我真打算用漢語普通話來回答他。
學校舉行春季運動會。班主任想掙點加分,弄個優秀班集體。於是開班會問道:咱們班誰跑得比較快?我想改變一下眾人對我的看法,於是就站起來,大拇指指著自己說:我!班主任不理我:100米誰跑得快?我說:我!班主任:200米呢?我:我!班主任:400米呢?我說:我!班主任:4×100接力和跳遠也要有人報。我說:我!班主任生氣了,不耐煩地對我說:你你你你你,是你是你還是你,你跟我到操場。
當我做完班主任的測試,帶著很輕鬆的表情走到場邊。班主任拿著秒錶急忙走上前來,他不停地用手捏捏我的胳膊,又握緊拳頭捶捶我的胸脯,說:你哪來的這麼大的勁?我能跑又能跳的消息,經過班主任的大嘴巴在全校傳開了。各班參加運動會田徑項目的同學紛紛前來找我,非要在運動會開始之前和我比個高低。於是,每天下午放學後,我總是準時地到學校大門口,站在挑戰者們畫好的起跑線上,馬路兩邊站滿了觀眾。小A一聲令下,我拔腿就跑。
運動會開始了。每人只能限報三個項目。這讓我很是生氣,我明明可以參加五項比賽,非讓我報三項,這不是埋沒我的才華嗎!班主任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跑完自己的項目後,再去頂替別人。參加正式比賽的時候,班主任非讓我穿著大褲衩跑,我是死也不願意,那怎麼能行呢,全校那麼多女生看著我,怎麼好意思。我堅持要穿著運動褲跑。當我站在跑道上的時候,發現就我穿得最掩飾。這絲毫不能影響我的速度。在全班洶湧如潮的加油聲中,我跑得格外有感覺。在跑4×100接力的時候,我跑最後一棒,當我接過隊友手中的接力棒後,回頭看看第二名離我還遠呢。於是,我就慢悠悠地走了兩步,伸手對著我的同桌打了個招呼。班主任一看我這樣子急了,發了瘋似的對我吼:你要幹什麼?!快跑啊!我故意裝著想起來什麼似的,一拍腦袋,撒開腿,一溜煙跑去。
我把參加運動會得來的五個日記本全都給了同桌。我想讓她幫我補習落下的功課。
年級主任和體育老師找我去談話,問我對體育有沒有興趣。年級主任告訴我,市第二中學每年都會招一部分體育特長生,只要所報的體育項目達到他們的要求,文化課就無足輕重了。年級主任的這一番話讓我心曠神怡。馬上就要中考了,我所剩的時間無幾,而我只想能有所高中上。
事實上我並沒有多賣力地去練習。我毫不懷疑自己的奔跑能力。我的同桌經常在下午最後一節的課外活動時間到操場來找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愛看天,總感覺天空很藍,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從來沒有感覺到天空是如此的碧藍。
五月份的時候,我參加了市第二中學的體育特長生招生考試,很輕鬆地就拿到了第二名。我回到學校見到班主任,他笑得合不攏嘴。我就搞不明白他為什麼比我還要高興。當別的同學還在夜以繼日地準備考試的時候,我早早地就收拾了書本回家睡覺、看電視去了。對我來說,只需等到九月份去市第二中學報到了。
【後記】
現在算來,距我離開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山區已經有7年多的時間了。在這7年間,我沒有回去過。我只是偶爾能碰到一個在那裡生活的人,探聽得關於那個山區,以及我曾經熟悉的那些人的變化。
有一年的寒假,我接到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號碼很陌生,聲音也很陌生,操著很濃的廣東口音。我問他是誰,他讓我猜。我就猜猜猜猜猜。我哪能猜得到呢!最後他興奮得告訴我:我是小A啊!我激動的不得了,我說你怎麼說著一口廣東話呢。他在電話那頭捲著舌頭告訴我,他現在在廣東某部隊當上連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