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應該是農忙。為了趕時節,麥浪金黃的田野裡,已經一片熱火朝天。
你一個人在老房子的廚房裡,為他們准備午飯。
突然,你非常清晰地聽見她的聲音,仿佛還看見她顫微的身影出現在窗前,淺灰色的棉布短袖,花白頭發凌亂。
她說。我不能做飯了。
她的聲音還是和她離開你之前一樣。無助,微弱而哀憐。抽動你的心。
她只是餓了。她希望你能幫她。因為曾經,或許她只在你懵懂幼小的眼裡看到過憐憫一樣的光。
你如此清醒,並且一直記得,曾經在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是一個人,獨自生活。
小時候,你就聽大人們說,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他們還會時常回到自己的親人身邊。
你還聽說,如果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裡過的不好,他們會在夢裡告訴自己最親的人,向他們傾訴。
你記得,是在她離開之後,關於這些傳說的記憶,在你年輕的心裡變得愈加深刻,慢慢由懷疑變成一種篤信。
在廚房光線暗淡的小窗戶裡,你突然聽見她的聲音,仿佛無助的孩子一樣。
你總是那麼急,因為你那麼清醒,知道要好不容易才能見到她,可是總是在你急著想要和她說話的時候,你就會醒來。
所有你最想要知道的情節,仿佛微弱的光亮一樣,突然被掐滅,變成黑暗之中巨大的空白。
你很懊惱和後悔。她總是只向你傾訴,卻從不給你機會去了解。
你始終都不能懂,對岸的世界究竟會是什麼顏色的呢?為什麼她走了這麼久那麼遠,還是過的不好。
在異鄉凌晨微白發藍的天光裡,你再也無法入睡。
夢見她,是自她離開之後,你心裡經常在毫無覺知之間就會發生的事。
可是你對她一生的記憶,卻是從她要離開的那個冬天才開始的。
那時候,你還那麼小。
你所能記得的她,只是家族裡的一個成員,而你和她之間的感情,其實是那麼淡的。
她總是這樣謙卑忍耐,始終都將自己置身在生活卑微沉默的角落,忙碌操勞。而這個家族,卻憑借她的整個生命和全部骨血,在生活困苦的表像之下,茂盛繁衍。
此刻你的無奈,是你甚至都無法記得你和她之間某次對話的內容。
她是你的至親,細數起來,卻是如此遙遠和陌生的角色。
時光之下的生活,曾經如此晦澀陰暗,笨拙遲鈍,未曾留下任何日後能夠籍以懷念的可尋之跡。
你現在想起的她,就如同夢裡的她一樣,總是顯得那麼衰老。
那似乎是她留給你的關於她一生的樣子。
她的皮膚潔淨,而後來,你在初夏槐樹大串白色花朵的陰影裡看見黃色草帽下的她,臉上開始慢慢布滿皺紋和大顆淺褐色的斑點。
她時常穿著黑色或淺灰色的棉布衣服。而這或許是她作為一個女性,一生所能得到的全部色彩。
右腿因為中風已經不能承受太多身體重量。因此在狹長曲折的巷子裡,她的背影總是蹣跚,拄著拐杖,小腳布鞋,緩慢而艱難。
而她微笑的樣子,常常露出已經殘缺的牙齒,卻總是帶著一絲天真的神情,仿佛一朵樸實的花兒,在她的臉上輕輕蕩漾開來。
現在想來,她的微笑,其實是那樣堅韌美好的樣子。
生活曾經給予她滿滿一生的苦難,甚至離去都未能讓她得到安息,她卻從不抱怨。
她的謙卑忍耐和甘心承擔,就仿佛霧靄裡的群山一樣,靜默蒼涼。卻是一個這樣巨大的社會性的悲劇。
二
第一次中風。
有很長時間,她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不能說話,靠流質食物維持微弱氣息。
那時候,天空又落雨。狹小的堂屋裡圍滿族人,男人們悶頭抽煙,有婦人濕潤著眼睛。小孩子穿梭在大人們的腿之間,眼睛裡充滿了好奇和疑惑。
你卻記得那麼清楚,那是他們聚在一起時從未有過的安靜時刻。彌漫劣質煙草味道的空氣裡,所有人都不說話。
是一直要到後來,再後來,你才能明白,那時候的他們,只是在靜候時間給予這俱衰老無用的身體一個最終的判決。
他們面對一個或許瞬間就會熄滅的靈魂,即使是至親,都一樣如此尋常和沉默。
在一直蒙昧困苦的生活面前,生命就象野草一樣蓬勃卑微。而生老病死的輪回場面,或許只是一個不得不沿襲例行的古舊而繁瑣的儀式。
唯一的作用,卻是安慰生者。
那時候,你還那麼小。站在門外青苔濕潤的階邊,雨中的天空有灰色的鴿群飛過,你看見所有的人都不說話。
你所能記起來的關於他們的生活,是散發著濃烈的燃燒松針香味的陰暗房間。
他一直游離在外,留下她一個人獨自生活。他走街串鄉,仿佛江湖游醫術士,少則一月,多則數月半年,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在做什麼,也沒有任何音訊。
總是在夜幕時分,他會拖著黑色髒污的褳褡回來。
他已經這樣衰老,瘸腿,總是隨身攜帶著小酒壺。習慣性咳嗽的聲音驚擾了整條小巷。
他帶回外界過時的新鮮訊息,在喝酒的時候對你們叨嘮。
你們卻只是盯著他黑色的褳褡,那裡面通常有古怪的食物,糖果,或者被人遺棄的小玩具,布滿污跡的銅燭台,小人書,一支煙槍,一個水壺,幾個紐扣,半把刀。
他始終嗜酒。雖然年老,脾氣卻依舊暴躁。也是因此,他的性情和邏輯常常不能被人理解,依然會動手打她。
你看見她就坐在他的面前,象無助的孩子一樣,只是哭。不敢出聲。
然而,或許在很多很多年之前,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生活,是她生命唯一的路,是她的一切和所有。而她的悲哀,是在遭遇這些不公正對待的時候,一樣不能有半句抱怨,不能覺得委屈。
即使在他們年老的時候,他留下她一個人去浪跡天涯,甚至在她生命垂危的時刻她都不知道他在哪裡,卻一樣不能抱怨。
生活曾經如此逼仄漫長,她就是這樣沒有任何選擇的,被迫著對生活沉默,然後學會甘願。
而她對生命所有的眷念,或許只是因為在她靜默廣袤、無人探曉的母性裡,她過於相信自己對這個家族所承擔的責任。她執意要將自己耗盡,才得完滿和甘心,才能放心的去獲取重生。
世俗森嚴殘酷的教義,讓她始終相信,這就是她的使命。矢志都不能渝。
初夏的傍晚,小院子裡開滿了小朵的紫茉莉,引來無數碩大的灰色蝴蝶,伸著長嘴在花間飛舞。
她拄著拐杖,穿洗得發白的棉布衣服,獨自在花枝旁靜靜的坐著,神態安詳。她總是那麼安靜。
沒有人和她說話。沒有人會去在意一個已經這樣蒼老的婦人行將落幕的生命。更沒有人會去關心這生命內在的呼喚和需要。
而那時候,你還那麼小,尚未懂得在生命漫長而曲折的進程裡,布滿太多殘酷而隱秘的真相,怎麼能明白暮年的她儼然被拒絕在所有人之外的時候,內心裡汩汩流淌的那份悲傷和孤獨。
在很長時間裡,她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家一家的看過去。坐在門前,稻場上,廳堂或院子裡,若有所思的神情,卻什麼都不說,靜靜坐著,累了,然後起身蹣跚著緩緩離去。
她的身體已經這樣衰老,且殘疾。對這個已經四散開來的家,她的責任,除了這樣無望的觀望,還能給予什麼呢?
而那時候,一定不會沒有人知道,她的生命,其實就象大風中飄搖的風箏一樣,搖搖欲墜。
可是,你始終看見所有的人都不說話。
在她離去之前的年月裡,她曾經如此執著的踐行著內心裡那份未盡的,卻又無從給予和投遞的微弱而殘缺的母愛。被拋棄的母愛。
生命的油燈將盡,而她卻要給予深愛。
她總是這樣蹣跚著,來來回回,來來回回。她曾如此堅定。
後來,她一個人摔倒在小雨泥濘的巷子裡,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死亡曾經是這樣殘酷赤裸的真相。而你一直以為她會一再的等你。等你長大。
山坡上大片粉紅的桃花剛剛謝完,河堤上的蒲公英正開得燦爛。田野裡金黃色油菜花的香氣浸染了整個村落。
她卻再不能等你,等你為她的生命再續上一杯清茶。她再也不能等了。
堅持了那麼久,她真的已經覺得太累了。生命的奧秘在她的眼裡或許是這樣蒼白空洞,她甚至已經不能再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她決定一個人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攤開手心,一生竟這樣漫長,她如此疲倦,終於那麼潦草的打開了結局。
而她的愛,卻未盡。
春雷過後,朗潤的青山上,春花爛漫。
白色的幡巾之下,所有人都沒有哭。
她是這樣平凡的老人,而且她的疾病,在漫長拖延的年月裡,早已耗盡他們微薄情感的韌性。
蒼穹之下,群山如此靜默,只有松濤嗚咽。
你不能送她。她卻要永遠的涉水而過,投身對岸。
你們之間的緣分,或許就只能象你們此生僅相差一天的生日一樣,是注定之中,早被安排設定好了的,錯落殘缺的姿態。
三
黑暗之中,你看到自己又回到那條巷子裡。
細雨迷朦中的南方村落,白牆黑瓦,雞犬相聞,仿佛夢游一樣。
這裡的一切依然還是你十歲之前的樣子。
深藏的巷弄裡,結構復雜的舊式木頭房屋,密集著建築在一起,彼此依靠。連成一整片灰色的屋頂。
低矮屋脊之間的巷道,非常狹窄,崎嶇的鋪著大大小小的石板。沉重的舊式木門,依然貼著已經失色的對聯上寫著“春”字。門框上面插著大把新鮮翠綠的柳枝。
清明節的習俗,人們在屋宇前插上柳枝,以緬懷先人。正午時分要上香磕頭,鳴放爆竹。下午掃墓,焚燒紙錢,修葺墓塚。
這些流傳千年的祭祀儀式,名曰祭祖,看似帶來最多而深刻的親情,卻又是最接近無用。因為她或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生者其實什麼都已經無從給予。
你看著屋前嫩綠的柳枝,默然轉身。
巷子裡大多用泥土築起來的牆壁靠北的一面,為了抵御風雨的侵蝕,從上至下,都用整齊的稻草鋪了厚厚的一層。稻草經風歷雨,已經變成灰色。
屋子後面的小園子裡,有十幾棵巨大的椿樹,棗樹,皂莢樹,一棵國槐和銀杏。
在巷子盡頭,還依然遺留著早已廢棄的用紅色泥土混合沙石築起來以防御鬼子進村的龐大寨門。
你想,她曾經是否經常也會經過這巨大的寨門,穿過門前方形的池塘,再穿過柳樹環繞的河堤,走向田野。
春日之下,你仿佛看見她穿著灰色的棉布衣服,戴著草帽,扛著農具,在烈日下抬起頭來擦拭汗水,是依然那麼青春的樣子。
她的一生,都住在村子中間這條最長最古老的巷子裡。
而現在,這條巷子,已經成為祖屋的遺址。
你站在巷子的最深處,看見屬於她的青春和暮年,她所有的歡樂、痛苦和不甘,以及她內心裡或許從未實現過的屬於一個女人的樸實的幸福和夢想,她一生平凡的軌跡,就仿佛急速流逝的黑白光影一樣,迅速消失在這狹長的巷子裡,再無聲息和蹤跡。
許多年之後,或許再沒有人能記得她,也再沒有人懷念她。
再許多年之後,或許只有南歸的燕和偶爾流落其間的風,才能聽見石板路上那一聲聲輕微而悠長的歎息。
再再許多年之後,或許這些見證過所有歷史的古老巷弄和石板都會不再有,燕子也將不再來,巷子裡的風也將不再起。
時光將迅速掩埋掉屬於一個女人在一條巷子裡的一生的所有歷史。
四
多年之後,你終於長大,而她或許已經走到很遠很遠地方了。
冬天的時候。生病。你回家。
灰色的天空整夜整夜下著小雨。窗外的大片黑色田野,非常沉默。
凌晨時分。在窗外的驚叫聲裡,你看見前一天還坐在你面前抽煙的老婦人,她靜靜的漂浮在小池塘渾濁的水面上。
你看著她露出水面的小小的黑色棉襖的一角,在吹過的凜冽北風裡,是這樣近乎安詳的樣子。
她的孫子的兒子已經小學畢業,時光這樣迅疾而漫長,她就仿佛被長久遺落在這個空洞落寞世間的魂靈,只得自行了斷余生,以泅渡至對岸。
在水下抓住老婦人的手臂的瞬間,她的一生,你已經看盡。
這分明只是一副在時光緩慢的腐蝕裡保存完整的骨架。
卻那麼重,那麼重。
你這樣沉默,沒有人知道,你的內心如此痛楚。
在慢慢聚攏來的人群裡,你看見所有的人都不說話。
五
世間如此寂靜而漠然。生命的輪回延續,讓人這樣惘然。
我們究竟要如何才能獲得寬恕。
2007年3月27日 於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