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去火話苦瓜
清爽椰風 / 2007-04-29
錢鐘書 先生在《吃飯》中寫到:“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辯味而不是充饑,變成了我們吃飯的目的。舌頭代替了腸胃,作為最後或最高的裁判。”的確,每個人呱呱墜地來到世上的時候,混沌迷惑之中,味覺已經成為觸摸世界的第一扇門。對甜味來之不拒,對苦味則拒之門外,這是本能之使然。但是,很奇怪,千百年來,人們卻把苦瓜留在餐桌上,任由自己的舌頭去品嘗苦澀的滋味。據歷史記載,苦瓜原產於印度,明朝永樂年間,鄭和七下南洋,帶回許多稀罕物種,其中就有苦瓜,從此,中國飲食文化多了一道別有風味的菜餚。
從苦瓜聯想到人的一生,如果只品嘗甜蜜的滋味,而不知苦澀,就不能在風雨中茁壯成長。“先苦後甜”、“苦口良藥”、“吃得苦上苦,方為人上人”,從古到今,這些千錘百煉的俗語,在不同年代的老百姓口中傳誦。“皺紋藏在綠蔭下,可做菜餚可做茶。有人喜歡有人煩,苦盡甘來是苦瓜。”這是我寫的一首苦瓜燈謎詩。我覺得苦瓜確是這樣。和甜味、辣味、酸味的菜餚在一起,苦瓜始終顯得有幾分另類,幾分清高脫俗,它的苦是清香之苦,當苦味留在舌尖慢慢消退,陣陣甘香如泉水般接踵而來。苦瓜極富有爭議性,崇拜者視為知己,討厭者聞之搖頭。苦瓜亦有“苦味之冠”的稱號,在民間仍然得到多數人的喜歡,把它譽為“蔬果之王”。
從小時候起,我對苦味極之敏感。吃飯的時候,每當我覺得苦瓜難於下咽,而緊皺眉頭,父親總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連這點苦都吃不了,以後怎麼成就一番大事業呢?”父親喜歡釀苦瓜,做這個菜時,他把苦瓜去瓤,切成2厘米長的一節節,把豬肉剁成碎末,加上油、糖、鹽、蔥做餡,然後把肉餡釀進苦瓜裡面,放在鍋裡煎。最後打芡,上桌。釀在苦瓜中心的餡被煎成金黃色,外面一層苦瓜卻是暗綠色,擺在碟上就象一朵朵在山間怒放的山菊花。這時候,肉餡陣陣撲鼻的香味在誘惑著我,我對父親說:“可不可以不吃苦瓜,只吃肉餡?”父親說:“當然行,但滲透肉餡香味的苦瓜難道你就捨得丟掉?”於是,我只好勉為其難。記得有一次外出吃飯,朋友點了涼瓜豬骨湯,我一嘗,苦味濃郁,心想,坐在餐桌上,飲食便成為最高貴的享受,世上怎麼會有如此苦若黃連的湯,別人說好喝,我卻感到這是對腸胃的折磨。我硬著頭皮咽下之後,卻並不如我原來想象中那麼苦,接著,甘香隨之而來,讓人無法拒絕。苦瓜可以讓人對它的感情一波三折,先讓你厭惡它,然後又不由自主地喜歡它,又找不到什麼充分的理由,這種感覺很奇特,難以用語言描述。
南方氣候燥熱,吃苦瓜能清熱去火。在夏季,廣州人喜歡用苦瓜作為煮涼茶的原料之一。在街道閒逛,偶爾走進高雅的西餐廳,也能吃到鮮搾苦瓜汁這種飲料。南京的苦瓜粥,用苦瓜干、粳米、冰糖熬成,苦甜同時沖擊味蕾,讓人又愛又恨,實在是一種與眾不同的享受。
一次,朋友送給父親一罐苦瓜茶,清香可口,於是,父親就親手炮制苦瓜茶。這是家中的一個著名品牌。有客人來的時候,父親必送上自制的苦瓜茶作為禮品,然後提醒客人,喝苦瓜茶,不會使人神經亢奮睡不著覺,又有茶的清香。細心品嘗,還可以教人在單純中尋求安慰,領略到另一種精神的境界。父親制作苦瓜茶時,先把苦瓜切成細碎的小片,放在陽光充足的地方晾干,然後,放在電焗爐裡烘干。接著,把烘干的苦瓜干放在鍋裡熱炒,最後,放進密封罐裡裝好,不讓香味揮發。把幾片苦瓜干放進精致的茶壺裡,用熱水一沖,彎曲的苦瓜干立刻象天使不停地旋轉,緩緩舒展身子,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態。綠色素被蒸發掉後,由茶壺倒出來的苦瓜茶,已不是一湖碧綠的春水,而是淡黃的秋水。淺淺的鵝黃,色澤淡雅,充滿澄澈靜美的意味,寒意中帶有絲絲溫暖。輕輕喝上一口,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這時候,一顆塵心早已隨茶蕩漾,被濃濃的禪意征服了。
父親常說自己是冷不死、熱不死的一塊鐵。即使天上有禿鷹,地上有豺狼追趕,他也從來沒有絲毫的退縮。喝著苦瓜茶,父親仿佛在品嘗人生的百般滋味,這一生中經歷的苦,就像苦瓜干那樣,被人又曬,又焗,又炒,反復折磨,命運終於低頭折服了。在晚年,人生的苦味已淡化,換來的是收獲的喜悅、寬容的心,還有那藏於舌尖的清香。苦去了哪裡?它已被歲月的沙漏過濾了。
當我一口一口品嘗苦瓜菜餚,眼前偶爾浮現余光中的名詩《白玉苦瓜》,又想到明末清初的畫家石濤,他自稱自己是苦瓜和尚,餐餐不離苦瓜,連筆墨也滲透淡淡的苦澀味,還會想到吳冠中的名畫《苦瓜家園》。無論是名詩還是名畫,我喜歡苦味的韻致,若沒有苦沁入心田,藝術家又怎能留下經久的佳作,又怎能在心靈的創傷中孕育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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