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韻琳
我個人非常喜歡「教父」系列,有一個輕薄短小的理由:年輕的麥可,長的很像我哥哥;但也有一個很重量的理由:流轉二十年間,教父系列因時間而深刻。只是這時間不是像「四海兄弟」一般透過影像塑造,它是真真實實走過的歲月。
「四海兄弟」透過現實與過往時間的交錯,帶出一種縱深感,交織出三十年來幫派兄弟之間情義關係的轉變,使片子有著淡淡的感傷,但終究受限於時間不夠、片子緊縮,因此只能用懸疑推動劇情,並帶出解答,對人物性格卻是點到為止,無法細膩描述。
「教父」這幫派經典作品,一樣是有著時間的縱深感,卻因著拍攝三集,可以細膩著墨性格。現實與過去的交錯,集中在第二集,透過追溯家族史,讓主角麥可鮮明的浮出,它的時間感,不只來自家族史,也來自麥可的生命史。
麥可原本無意涉入家族的幫派,不僅如此,他還違背父親的期望,放棄法律的大學學位加入海軍了,他們的養兄弟湯姆說:「這不是我們對你未來的期待。」麥可質疑:「你和爸爸一齊決定我的未來?」麥可的兄弟也問麥可:「為何你總是讓爸爸傷心?」
未料麥可的爸爸被暗殺重傷,原因是他爸爸不肯跟其他幫派合作販毒,他爸爸覺得這樣會毀了國家。麥可的爸爸擁有法官與警察局的人脈資源,對這些販毒者而言是很大的威脅,因此決定把麥可的父親、也就是柯里昂家族的勢力剷除。幫派談判時,他們跟麥可的父親說:「時代不同了,現在賭場與妓院,都沒有販毒更能獲得暴力。」他們視柯里昂家族為過氣的幫派了。
麥可儘管一點也不想涉入家族幫派事業,但父親重傷之際,他突然明白了他是如此深愛父親,他守在父親身邊,儘管他代父主事的大哥和義兄湯姆,都視他為「乖乖的大學生」,不讓他涉入,他自己也一直不願意,最終卻很無奈的發現自己涉入了。他恰好去醫院看父親時,發現了父親身邊所有的警衛都被撤走,他直覺情況不妙,因而激發出他鎮靜處變的潛能。他機警應變,讓前來暗殺的人撤退。
當他輕撫父親的頭,跟傷重無法言語的父親說:「爸爸,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你。」他的父親儘管不能言語,卻流下眼淚來。
至此,麥可踏上了不歸路。他又被其他五幫派要求作談判代表,原因是所有幫派人都認為他是「平民」,無涉恩怨,也不像他大哥那麼暴躁。結果麥可再一次表現出他「教父」潛能,當眾作掉了前來談判的五幫派的代表與警察局長。
麥可被家人安排躲到義大利。而後幫派火拼。麥可的大哥被家族內奸妹夫算計,喪失了性命。他的二哥弗雷多個性軟弱性喜玩樂,是不能經事的人。麥可的父親終於跟其他幫派妥協,為的是換取麥可平安回來。而柯里昂家族,眼看著就要日漸蕭條沒落下去。
誰也沒有想到,麥可回來後在父親作軍師教導、以及自身的潛能之下,竟然在父親死後剷除了五大幫派首腦人物,他原本只是基於父子親情想救爸爸,卻救了柯里昂家族。他成為繼承父親的「教父」。
他父親死前很焦慮不安,麥可問他在煩惱什麼?他說:「我其實並不想讓你走上這條路,你該是市長或是議員的。」麥可自己當然更未曾料想他會步上他一直想擺脫的家族幫派事業。
麥可為此負上非常昂貴的代價。麥可的父親已預先知道。事實上麥可的父親年老後,是已經想要和平與平靜的歲月,不想再流血了。但這也是造成柯里昂家族聲望不如從前,被五幫派聯合圍剿的原因。當麥可把柯里昂家族拱上黑幫之首,將要付上的代價是他自己都未曾料想的。
教父第一集最經典的就是在他一邊為妹妹的孩子洗禮作教父之際,一邊早已安排好刺殺五幫派首腦之舉,隨著主教問:「你是否棄絕撒但與它的行為?」一邊發生了刺殺行動。
五幫派首腦清除後,麥可清掃門戶。他處置了其中一個背叛的護法後,也處決了他的妹夫。當妹妹衝過去問麥可:「你為什麼殺死我丈夫?」麥可的妻子疑慮的問他:「你真的作了這件事?」麥可先是憤怒的喊:「不准妳過問我的事。」而後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容許妳過問。」他妻子凱再問一次:「你真的作了這件事?」麥可回答:不,我沒有。」凱鬆口氣,他溫柔的擁抱妻子。
凱決定拿酒來安撫夫妻之間剛剛曾有的緊張,結果陸續有人來找麥可,敬他為教父,這時,麥可的書房門輕輕關上,把凱跟麥可隔離了。
教父第一集這最後一幕意味著,至此以後,麥可得不停的欺騙有道德立場的凱,他跟凱的婚姻危機也將引爆。
教父第二集正是從此處著眼的。
第二集結尾一如第一集結尾,是一場血洗,但幾乎都是處理曾經是至親好友的背叛,包括麥可的二哥弗雷多。因此相較於第一集的不得不涉入的命運無奈,這一集的麥可冷酷無情,也罪惡的多。
麥可曾有危機意識,他感覺自己一切想要保護家族的意願,正在讓自己逐步失去親人。他此時已成功的讓柯里昂家族在黑幫中成為龍頭老大,但凱問他:「你剛介入家族事業時,不是答應我五年之內讓家族事業合法化嗎?現在已經七年了。」麥可繼續謊騙著凱,他在努力之中,但他內心也知道,每一次掙脫泥濘,只是讓自己另一隻腳陷更深。果真,一個熱鬧的慶典後,麥可和凱差一點被暗殺。麥可只好決定涉險出外,揪出隱藏的敵人與內奸。
一次艱辛而危險的旅程,讓他破碎著心回來,因為他終於發現隱藏的敵人是他們的世交、看著他長大的父親友人,而內奸是他不長進的二哥。至於他的妹妹,早已因丈夫被麥可處死而恨著麥可,用著極其放浪的生活傷害自己,以傷害麥可。最後,麥可又失去了凱。凱墮掉自己懷著的第三個孩子,她說:「這是罪惡的,我知道,你將永不能原諒我,但它的罪惡正像柯里昂家族的罪惡,我甚至不願再生出個柯里昂家族的人!」凱終於離去,踏出家門那一天,麥可就視之為背叛,不再接納她回來,甚至剝奪她看孩子的機會。
麥可在自己的至親和他的關係分崩離析之際,他基於危機意識,一再問自己:「爸爸當年何以成為黑幫老大的?如果爸爸還在世會怎麼作?爸爸會失去自己的家庭嗎?」
因此現在和過去的歷史交織穿插,呈現出時間的深度:麥可的父親也是為了自己的生存、為了其他義大利移民遭受義大利地痞老大的欺凌,終於從一個和平的人,變成一代教父,也為了保護自己的家族、為了孩子的未來,從小小的橄欖油事業一變而為涉入賭場妓院的大幫派。
麥可雖為自己辯解:「時代不同了。」但過去歷史中的父親對鄰里弱小的關照與義氣,以及麥可的父親深具膽識的殺掉地痞老大後,回家抱著小小的麥可說:「我愛你。」交織回麥可在母親過世後便解決掉自己的大哥、趕走偷偷來看孩子的妻子凱,甚至懷疑忠心耿耿的義兄湯姆,多少可看出來「時代不同、手段不同」之外,麥可個性的陰暗面也促使他釀成摯愛全都遠離他的悲劇。
電影最後回憶與現實的交織是,麥可的父親在家破人亡後單身孤獨的逃到美國愛麗斯島,因白喉被關起來隔離三週,孑然孤獨的在室內唱著民族歌謠;而後是麥可一人站在窗內彷彿被關著隔離,等候他的保鏢親信處決他的二哥,他深愛著的家族已分崩離析。
第二集「教父」,透過過去與現在的交織,促成時間的縱深,襯托出不同的時代、以及父子同為教父的異同點,已使「教父」具有了深刻性。到第三集,更因是二十年後才再開拍,導演與同一群演員都已經過二十年之久的生命體驗,使教父第三集具有個人生命史的縱深感。
此時的麥可竟向當年他的父親一樣,渴望和平平靜,想退出一切不合法的事業,因而再度讓柯里昂家族被懷疑是沒落了。
麥可也和當年的父親有一樣的遭遇:自己的兒子安東尼發憤絕不要步上父親的後塵,甚至不肯接受父親的安排,他要走自己的路,因此改行去學音樂了。
一切都像永劫輪迴的生命週期似的,麥可父親的經歷,重複發生於麥可身上。
麥可只有愛她也被她所愛的女兒可以老來慰藉。
麥可仍舊努力於讓科里昂家族洗成雪白,也一再受制於其他幫派厲害關係的牽扯,這次麥可企圖透過教會界的力量讓柯里昂家族變成清白的,卻又捲入教會界最黑暗的權利金錢糾葛中。但麥可年紀大了,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只想要平靜安穩的生活。
未料半路殺出一個意外的教父人選,就是他當年被五大黑幫設計作掉的大哥桑尼的兒子文森。文森除了繼承教父,挽救柯里昂家族,別無志向。
麥可也向他當年的父親一樣,跟桑尼的兒子說:「這是一條不歸路,我們盡一切力量就是不想讓你們涉入。」
顯然桑尼聽不進去,而且他也的確有教父的天資,他甚至為了能作教父,答應麥可放棄他的戀人,也就是麥可的女兒。因為麥可跟他說,走上這條路的代價,就是失去摯愛。這是麥可內心深處最沈痛的感慨。
麥可此時已老態龍鍾,他對此生充滿悔恨與罪咎感,他不僅跟他敬愛的主教懺悔他此生充滿罪惡,他也在一生摯交、數度保護他的父執輩喪禮中,跟死者悔罪:「我願用我兒女發誓,此生不再犯罪。」
但要掙脫罪惡的泥沼從來就沒有容易過,第一二集揭露政界警察界的黑暗,第三集則因麥可跟梵帝岡銀行的掛勾,揭露宗教界的黑暗。
就在跟死者坦承軟弱後,麥可變的如此軟弱,他說:「我已經沒有辦法了!」一如當年他的父親一般,他終於讓桑尼之子坐上教父的位置。而後麥可回頭看他,彷彿是看著自己的過去,也讓桑尼之子看著他自己的未來。
第三集的結尾仍舊是血洗,只是這次由桑尼之子策劃,他全力保護麥可,並反擊想吞掉柯里昂家族的勢力。不幸的事還是發生了,就在麥可的女兒反頭問麥可:「爸爸,你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不讓我跟他交往?」殺手致命的狙擊,讓麥可受傷,女兒重傷死去,死前喊:「爸爸!」那時麥可的絕望,幾乎讓觀眾以為他立刻就會死,他張大嘴,很久很久喊不出聲音,而後才爆出絕望傷痛的嚎叫。
麥可最終還是無法挽回命運的失去他的愛女了。他孤獨的老死。
電影第三集,場景回返西西里,呼應麥可的父親從西西里逃離,至此教父一二三集成為完整的敘事,是家族的史詩,也是麥可祖父子三代的生命週期,更牽出美國二十世紀的社會政治史,使教父超脫黑幫打鬥,變成一部深刻的電影。
不過最有意思的,還是導演科波拉自己的家族史生命史也深嵌其中。科波拉說:「我發現自己某種程度上變得與麥可形似。....因為我在拍片時,也是這樣一個獨當一面的強權領袖,再加上我太太....,你們知道,有些極為個人的情愫難免不知不覺的被轉化進電影之中,恐怕還有某些情況連我自己都未必能察覺得到呢。」
麥可全名是「麥可‧法蘭西斯‧柯里昂」,法蘭西斯,就是導演柯波拉的名字。電影中飾演麥可的妹妹可妮,就是導演自己的妹妹,當麥可的母親過世,演母親的摩嘉娜不肯躺在棺木中供人瞻仰,柯波拉對她大吼:「那我就叫我媽來演!」
麥可的父親初到愛麗斯島,因病獨自被關進一個小房間,根本就是柯波拉姑姑的親身經驗;而麥可與二哥弗雷多之間的關係,也和柯波拉自己與弟弟奧古斯特的關係雷同,柯波拉小時候一直被視為笨蛋,弟弟奧古斯特卻被視為優秀聰明的人,因此電影中弗雷多大喊:「我是你哥哥,卻被你踏在腳下!」
此外柯波拉外祖父的音樂創作,他的父親、他的恩師都被安排進電影作小配角,彷彿是全家族一齊關心、參與著這個電影計畫。
最引人深思的,是第一集最後麥可將血洗五大幫派,正是可妮帶孩子去教堂施洗之際,可妮手中的孩子,就是導演柯波拉剛出生的女兒蘇菲亞,二十年後教父第三集開拍,這導演的女兒已經亭亭玉立,正是扮演麥可女兒的女主角。當第三集開拍時,導演柯波拉已失去了自己的兒子。
我們處處可以摸著柯波拉在麥可身上的影子。
到第三集,艾爾帕西諾(麥可)、塔利雅雪兒(可妮)、黛安基頓(凱),都經歷二十年的明星歲月,成名了,也老了,他們自身都有了人生歲月的歷練,再重聚成為柯里昂家族,自會讓電影呈現出時間的深度。
電影最終結束於麥可孤寂的無人知曉的死去。
柯波拉這一生最佩服的導演,就是導大國民的奧森‧威爾斯,他說:「我願以任何的代價去換得像奧森‧威爾斯那樣的一生,然而,某些發生於威爾斯身上的負面事件也同樣在我的事業上重演了。當年他不顧一切的離開了好萊塢,而我因『教父』一片得意後也告別了好萊塢,我和威爾斯一樣,都未能把握時機好好的巴結好萊塢一番,枉負了他們對我的情意。奧森‧威爾斯晚年潦倒於歐洲,像我這樣已婚的男人是不是就意味著不會像他那樣?也許有個老婆、家庭讓我倖免於難,讓我不致成為一個終日淪喪在酒瓶與女人之間的失意美國導演。....當我在拍『佩姬蘇要出嫁』的時候,威爾斯去逝的消息傳來,我特別去找了一張他的唱片,要工作人員都停下來,聆聽他所唱的那首歌:『我知道年輕是什麼,但你卻不知道年老是什麼?』」
當柯波拉拍教父第三集時,生命歲月的歷練、預備傳承電影事業的兒子意外的死亡、對自我的深刻認識,全都化身到麥可身上,麥可在第三集,成為一個悔罪之人,他對主教悔罪,在他最尊敬的死者靈柩旁悔罪,後悔這一生無法原諒的罪行,以及無法迴避的悲劇命運。
演員大衛馬密說:「當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蘇菲亞,是二十年前第一集中的小嬰兒,我突然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這是一種時間感的神秘性,它之所以神秘,是因為它所承載的深度,只有透過時間才能完成,麥可在時間中承負柯里昂家族的歷史、以及自身的生命史,柯波拉將自己融進麥可生命史中,在『教父』這三集二十年歷史中,輾轉迂迴的揭露了自己。
註:柯波拉的話全都援引自柯波拉的訪問。參考資料:「柯波拉其人其夢」遠流電影館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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