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韻琳
Caroline Link執導的走出寂靜(Beyond Silence),是我個人非常鍾愛的電影,它呈現出來的家庭衝突十分的真實,但絲毫不冷酷,對平凡人性中親情的永恆之愛,充滿了信念。
家庭長久衝突核心人物是拉娜的父親和姑姑,但他們會從幼年衝突到成人,又跟拉娜的爺爺奶奶對子女不當的期望有關。爺爺過於重視成就,偏愛有才華的女兒,因此使拉娜聾啞的父親對姑姑有了敵意,而奶奶為了維持家庭平衡,每次爭執都站在拉娜的父親這一方,於是一家分成兩國,直到拉娜這一代,仍不得不捲入戰場。
但Caroline Link並不因聾啞殘疾而刻意的憐憫、偏袒,透過塑造拉娜的母親,一樣也是聾啞殘疾,卻能走出自憐,體恤拉娜,便可看出這一點。而拉娜的母親以聾啞走入女兒五官全整的世界、願意陪她聽一場音樂會;以及拉娜的男友唐姆以全整的五官、走入聾啞世界教書可看出,Caroline Link是更著重在愛中並沒有寂靜的世界。
電影最後畫龍點睛,將拉娜的姑丈,與拉娜小可愛的妹妹瑪麗,安排成家庭成員和解的橋樑,也安排的很出色,因為的確,家庭長久以來的不和,要讓當事人主動和解,實在有太多無法掙脫的沈重傷痕,只有瞭解這個家庭、愛這個家庭,卻未捲入戰場的家庭成員,方能勝任這折衝角色。
這部電影取名Beyond Silence,意味在寂靜世界中,仍充滿著聲音。的確這部電影充滿溝通語彙。口語、手語是最基本的溝通語彙,但電影中還有很多其他的溝通。
譬如唐姆在聾啞學校用體會震動,教小朋友認識音樂節奏並舞蹈,唐姆並說,大自然界很多動物是用震動聆聽的,譬如蜜峰,沒有耳朵,卻知道人們的心跳。
還有大自然,也成為父女很重要的溝通。父親喜歡問拉娜大自然界的聲音,問到雪的聲音,拉娜都被考倒了,她說:「雪不多言,雪遮蓋所有的聲音。」父親以大自然陳述自己的心境:「妳注意看大自然的變化....。」
電影中也有肢體語言,它不同於手語,但仍能明確的表達。譬如拉娜剪掉頭髮,父親本因拉娜像姑姑而不悅,卻發現拉娜後悔哭泣,父親便拉住拉娜的手,玩「黏住了拉不開」的遊戲。而後,在醫院等待小妹出生時,父親告訴拉娜童年因聽障從祖父和姑姑那裡受到傷害,這時,一個小男孩充滿好感善意的拿自己的小手,放在父親的手上。
笑,也是電影中很重要的語彙。母親給拉娜音樂票後,走出房門前回眸一笑,充滿愛意,卻是臨終之笑。拉娜小時候音樂會因著父母缺席,得自己打扮單獨赴會,穿好衣服,對著鏡子上貼著的姑姑照片,模仿其笑,充分表達她需要精神支持、需要角色認同的心理。而電影最終,拉娜回眸一笑,跟當年模仿姑姑的笑,看似雷同,卻有完全不一樣的內涵,她不再是模仿,而是發自心中,一如音樂來自心中,充滿愛與和解、被愛與被支持的心滿意足。
最後,是這部電影最重要的語彙:音樂。
姑姑的輕快配樂、父親的憂鬱配樂,傳神的表達出兩人不同的個性。而家中滿溢愛時,也不時出現主題配樂,即使父女談到雪的寂靜時,還是充滿愛的音樂,只有當父女衝突爭吵,音樂消失,電影真正的「寂靜」了。
不僅配樂,拉娜心中的音樂也表達了電影的精神:在愛中的人生,有喜悅、也有哀傷,但是不可能讓任一種情感放任不羈,因為愛本身就是一種收束。拉娜說,她很能體會民俗傳統音樂,電影中並用音樂會的猶太民歌為例。因為民歌內容,正是充滿了搖籃曲、父親傳授兒子生命觀等,充滿愛的語言。
透過那個猶太音樂家說出來的藝術家夏卡爾,其繪畫內容也是這樣的感覺,有詩有愛,有喜悅有傷悲,共同組合成動人的主題對位,即使是在大逼迫的苦難時期,也不讓傷痛的感覺過於放任不羈。夏卡爾,一樣是深諳愛的藝術家。
(如果你對夏卡爾好奇,可以參考心靈小憩《http://life.fhl.net》藝術專欄,裡面有對夏卡爾的特別介紹。)
電影中,幼年的拉娜曾在黑管演出前,模仿姑姑的姿勢,這呈現出她需要懂音樂的父母的渴望,也因此,電影最後拉娜回眸一笑看著父親,那怡然自得的表情,儘管類似姑姑、卻完全是她自己的姿勢,便富含詮釋空間,這意味,她找到真正的自己,那是在愛的和解中找到的。
片名:走出寂靜(Beyond Silence,1996,德國)
執導:Caroline Link
主演:Sylvie Testud、Tatjana Trieb、Howie Seago
Emmanuelle Laborit、Sibylle Canonica 、Matthias Habich
Alexandra Bolz、Hansa Czypionka
拉娜因父母聾啞,從學會講話以後,就成為父母親對外溝通的橋樑,她讓父母親知道大自然的聲音、其他成人跟父母對話的內容、甚至幫助父母親去銀行處理貸款事宜,也因此,她比其他孩子都早熟。他跟父母之間的關係,也因此有點逆轉,很多時候,她成為他們的照顧者,犧牲了課業、與一般孩童都需要的友伴、玩耍。
但是拉娜生命中另有一個影響者,就是她的姑姑。她的姑姑漂亮、有才華、有主見而任性。她因為自己沒有孩子,非常疼愛拉娜,從心底想影響拉娜成為自己的女兒──或者說,成為另一個自己。
但是拉娜從很小時便感覺的出來,父親跟姑姑不和。父親和姑姑曾分別在不同的時候說起他們的童年曾非常要好,他們用自己發明的手語溝通、玩耍,但是姑姑後來學會了黑管,音樂向來是父親深愛的世界,從此姑姑走進父親永遠無法走進的世界,贏得了祖父所有的愛,而祖母基於憐惜,特別偏袒溺愛父親,從此一家分成兩國,造成長久深遠的傷害──而從局外人姑丈的角度,他看到的卻是姑姑和父親其實彼此都非常在意對方。
拉娜九、十歲那年聖誕節,姑姑送了她一隻黑管,並且把自己童年時的照片給拉娜看,說服拉娜剪掉長髮,變成跟姑姑小時候一樣的短髮。
拉娜剪掉長髮後又後悔,把頭髮裝在袋子裡帶回家。父親看到拉娜,問她怎麼剪掉長髮,打手語說:「現在妳變的跟她一樣了!」但是看到拉娜已經在哭了,亦不忍繼續責備,便跟她玩「手黏住拉不開」的遊戲,逗拉娜笑。
而這年聖誕節,卻就此成為拉娜長遠的心靈衝突。
她發現自己深愛上黑管,她音樂的天賦被激起了,她像姑姑當年一樣,不可自拔的走進了父親無法走入的世界。但是父親對她的愛、對她的依賴,卻成為黏住拉不開的手,讓她不敢真的走自己的音樂世界。
她偷偷的學黑管。
其實拉娜的父親很掙扎,黑管,是他童年與妹妹兩個世界遙隔、終生傷害的印記。現在他看著女兒重蹈覆轍,走進他永遠進入不了的世界。他跟女兒儘管不能言語對話,卻可以用手語溝通愛,甚至他們溝通大自然微妙變化、與大自然的聲音──包括雪的沈寂與遮蓋──但是,女兒怎麼可能告訴他音樂的聲音呢?父親的拒絕,使女兒學音樂的過程、包括重要的表演,父母都沒有陪伴,他們在拉娜的音樂中徹底缺席。在拉娜要赴學校表演黑管時,她穿上衣服,對著鏡子上貼著的父親、姑姑幼年時的全家福,模仿姑姑的表情微笑。
拉娜自己也很掙扎。到底她是該追求自己的世界,還是滿足父親完全擁有她的世界呢?
一晃十年過去,拉娜已經可以在外邊偷偷開音樂會了,卻仍瞞著父親沒讓他知道自己的音樂天賦。
結果姑姑再度出現成為有影響力的人物。她要幫助拉娜報考國際知名的音樂學院,但是,拉娜因此必須離開家。
這件事引爆了父親和姑姑長年的糾葛、引爆拉娜必須要在父親和音樂之間作決定的震撼。
但是拉娜生命中另外有兩個影響她的重要人物,一個是母親、另一個是她在柏林認識的男友唐姆。他們兩人都有著共同的特質──為了愛,勇於走進別人的世界,儘管走進別人的世界,基於言語溝通之路甚難,需要負上比別人都費心費力的代價。
母親為了愛,不斷走出自己聽障的難處,嘗試理解自己的孩子的需要。當拉娜開始學黑管,跟父親起衝突,生氣的說:「我恨你!」父親夜半難過的跟母親說:「我可能會失去她。」母親告訴父親:「你只要不犯你父母的錯,就不會失去她。嘗試去聽、去理解,她雖然是我們的女兒,但是不屬於我們的。」拉娜希望母親學騎腳踏車,母親雖因耳朵平衡不好騎腳踏車不易,但拉娜說:「每一個母親都會騎腳踏車!」母親便奮力去學。拉娜的小妹妹帶同學來家裡玩,同學突發奇想,想考驗母親是否真的聽障,被拉娜知道了,很生氣,覺得這對母親太傷害,但母親卻報以微笑,說:「孩子難免突發奇想!絕不是惡意!」
最後,拉娜因為想離開家、預備報考音樂學院,跟父親起衝突,母親卻私下找拉娜,告訴拉娜她自小就希望自己能唱歌、也以為自己一定能唱歌,現在拉娜喜歡音樂,她便買了兩張黑管音樂票,要跟拉娜一齊去聽....儘管她什麼也聽不見。
母親為了愛,勇敢走出自己的殘疾,為的是走進女兒的世界,陪伴鼓勵她。
另一個人是唐姆。當拉娜第一次在街上遇到他,是他和一個小女生邊走邊打走語。或許讓拉娜想到小時候的自己與父親吧,她忍不住尾隨著,而後她才驚覺唐姆不是聽障,他是聽障學院的老師,唐姆因為自己的父親聽障,所以決定作聽障者的老師,他為他們很努力的用手語學各種新知好教導出來。讓拉娜印象深刻的,是唐姆用地板震動法,教這些孩子掌握節奏並舞蹈,拉娜對地板震動尚不能掌握時,孩子已經手舞足蹈了,唐姆便笑:「可憐的拉娜,她聽不到音樂....。」
唐姆也是為了愛,積極的走進殘疾的世界幫助他們。
在姑姑家中練習音樂這段時間,拉娜也看見了一些沒生活在一起便不容易發現的問題。在姑姑開朗有才華的背後,是任性而自我中心的,快活的音樂,未嘗不是基於想徹底掙脫責任羈絆的任性性格,而這性格,已造成她婚姻的難處。反思父親,永遠憂鬱感傷的個性,是另一種不能走出自我的自我中心。父親和姑姑正因為都有自我中心的性格,才會變成水火不容的兩個世界。
在一個跟唐姆愉快相處夜晚之後,拉娜被姑丈告知,母親騎腳踏車出車禍過世了。沒想到母親給拉娜音樂會入場票後回眸一笑,竟是永遠的告別。拉娜的世界瞬間質變。她趕回家陪伴父親。按拉娜跟父親的關係緊張到極點,因為父親怨她怪她,是她要母親學腳踏車的,是她離開家選擇姑姑選擇音樂的,而拉娜基於傷痛,自身也很脆弱,不再能負荷父親的怨懟。
她決定去參加母親在她離家時告訴她的黑管音樂會,誰會想到這竟成為母親不能赴約的臨終遺言呢!
這是一場以黑管演奏猶太民謠的音樂會,牆上一幅猶太藝術家夏卡爾的繪畫作品,拉娜很早就到了,正在觀賞藝術作品,黑管演奏家走來,跟拉娜閒聊,說:「夏卡爾的畫中有音樂....音樂在哪裡?音樂在妳的心裡,妳要到心中尋找。」那天晚上的音樂會,在猶太民謠的旋律中,拉娜從心中聽見了她的童年,以及她母親騎腳踏車的樣子,回憶中充滿幸福快樂、愛,與憂傷的思念。
當天晚上,唐姆來找她,她興奮的告訴唐姆:「我找到音樂了,就在我腦海裡,我一定成為音樂家!」
當然,這次離開家再度是一場猛烈的爭執。拉娜已經疲累於這種來自父親的憂傷沈悶、疲憊於氣氛中蕩漾著的對她的責備、疲憊於要求她愧疚、疲憊於一室沈寂沒有音樂。
她離開,回到姑姑家,卻發現她也不再能忍受姑姑的自我中心。彷彿經歷母親的過世,她心靈茁壯了,她掙脫父親憂傷背後的自我中心的同時,她也掙脫姑姑快樂背後的自我中心。
幸而她遇見已跟姑姑分居的姑丈,暫住姑丈家練習黑管。她勤奮,但心中不時跟父親吶喊:「所有的父母都以自己孩子的成就為榮,為什麼你不支持我?」
拉娜九歲的小妹妹離家出走,化解了整個家庭的危機。小妹太想念拉娜,竟偷偷瞞著父親跑到柏林找姊姊,溫馨的姊妹會晤,拉娜問:「父親好嗎?」妹妹代父親說出心聲:「妳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呢?」
為了這個小妹妹,姑丈只能主動跟姑姑聯絡,央請姑姑幫忙把小妹送回家,夫妻終於有了關切的對話,姑丈問姑姑:「妳好嗎?」姑姑憂鬱的點頭。
一大早開車出發,開回鄉下都已天黑了。父親問姑姑:「拉娜好嗎?」
姑姑有了分居之痛,也能體會拉娜的心,她說:「她不好,她需要你。」
一家人種種衝突背後的愛,在這小妹離家事件中,浮上台面。這一家人的關係竟是如此的緊密。
拉娜考試那天,父親終於出現了,拉娜原本因父親出現極為不安,父親也因他的聽障攪擾試場而不安,但是父告訴拉娜:「我為妳加油。」
拉娜跟主考官們詮釋她來自民俗音樂的靈感,這也是在她內心深處找到的音樂,更是這段日子她的深刻體會:「有愉悅、狂喜,也有憂傷,但是絕不放任不羈....這種感覺我很能體會。」
拉娜表現的極好。第一曲吹完,父親以手語問她:「這就是妳的音樂?」拉娜說:「對,這是我的音樂,你能嘗試體會嗎?」父親回答:「雖然我聽不見,但是我願意體會。我失去妳了嗎?」拉娜會心一笑:「不,從我出生以來我就愛著你,我永遠愛你。」
父親點頭,離開。拉娜回轉拿黑管,回眸一笑,正是她幼年時曾模仿照片中姑姑的姿勢與笑,只是這充滿自信與被愛的笑容,不再是模仿,而是屬於她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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