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晟】
我一向偏居鄉間,未曾參加文學團體,少有文學聚會,但何其幸運,從年少以來,在生命歷程中每個階段,總有某些機緣,因文學而結交幾位知友,相互切磋、惕勵、鼓舞,在平淡的鄉間生活,增添無比豐富而溫暖的內涵。更幸運的是,在我跨入晚年之際,竟還能結交多位年輕文學同好,有些是我在學校課堂教過的學生,有些是我在文藝營帶過的學員,也有來採訪我而繼續聯繫……。
我接受過許多學生的採訪,但繼續聯繫的並不多,成為朋友而交往的更少,這和彼此的「印象」如何沒有必然關連,只能以因緣深淺作解釋吧。陳思嫻便是其中因緣特別深的一位。
思嫻就讀靜宜大學中文系二年級時,選讀向陽的新詩課程,分組採訪詩人,思嫻那一組對我的作品有興趣,前來採訪我。學期結束,他們將各組採訪匯集成冊,出了一份名為「毛毛蟲」的專刊。整個採訪過程,從事前聯絡、事後寄專刊給我,以及採訪當天下午,四位女生坐在我家客廳,幾乎都是思嫻在提問。
其實思嫻個性沉靜,不擅言詞,不是耀眼的典型,但她的沉靜內斂,自有一種「深緣」的氣質。
吳易澄就讀高雄醫學院二年級時,加入素有傳統聲譽的社團「阿米巴詩社」,據易澄敘述,當時的社長帶領他們讀了不少「異類」的書,而且帶他們去認識勞動階層的生活,深受影響。湊巧的是,這位社長是我兒子賢寧。那年暑假,易澄辦了一個農村體驗營之類的活動,其中一站安排來找我,要我帶他們去探訪濁水溪,易澄的弟弟易叡,就讀中山大學醫學院,也全程參加。這次活動是我和他們兄弟密切聯繫的開端。
易澄、易叡出身醫師家庭,信奉基督,本身也學醫,但在繁重的本行課業之餘,卻十分專注充實人文素養,積極參與社會運動。
同樣積極參與社會運動的、還有周馥儀與陳南宏。一九九九年,賴和基金會創辦全國高中生台灣文學營,我和呂興忠負責籌辦,在「台灣文學」剛突破禁忌不久的年代,吸引不少優秀高中生參與。周馥儀和陳南宏則擔任這個營隊創辦之初,前後任的總召。南宏高中時曾獲選參加香港國際科展台灣代表,沉著有條理;馥儀也是從高中時代,就投入台灣文學的相關活動,熱情認真,顯露大氣度的特質。我看著他們一路成長。還有美親,也曾參與賴和文學營,在馥儀負責規劃的笠山文藝營,再度和我見面聊得較多,她矢志為台語文、為台灣文學創作的決心和用功,精神可佩。
這些年輕朋友和我的相識,既然來自不同「管道」,彼此之間原本並非相互認得,但因都出身中部,地緣因素聯絡方便,而且年齡相彷、氣味相投、氣質相近,自然而然「串連」起來,包括和我的子女,也都互動熱絡,或許是多了這一層關係,也是重要的橋樑。他們偶爾會相約來找我,有時候我也會約他們來談些事情。
交往多年,他們難免會客氣表示「受益良多」,說真心話,他們可能不太了解,他們帶給我的更多。不只在某些事務的探討,他們常提出敏銳的見解,補足我思考上的欠缺,更重要的是,從他們身上,讓我對台灣未來更有希望,至少,不至於太灰心。
常聽某些「大人」感嘆,一代不如一代之類,認定「這一代年輕人」對比他們的世代,如何欠缺理想、如何不能吃苦……,其實,時代背景不同,各有不同問題要面對,各有不同的理想要實踐。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雖然具有特定時空背景的共通性,卻也有殊異性,不必然如一般論述被簡約化為一種樣子,一種「模型」。
我認識的這些年輕朋友,和時下青年相較,最大的特質,當然是喜愛文學、喜愛閱讀,然而又不僅只於文學,和一般「文藝青年」大異其趣之處,在於他們的文學熱情,經常涵蓋了社會觀察與關懷。
我曾和他們合作過某些社會事務的參與,理解他們懷抱的理想與實踐力。但我和他們畢竟是因文學而結識,也充分感受到他們的文學天份,總是希望他們將創作潛力發揮出來,然而這樣的社會懷抱,佔去他們主要的生命活動,大大排擠了文學創作的心思。他們對自己的文名、文事,似乎也不甚在意,從不汲汲營求。
【詳見272期《聯合文學》六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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