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廖鴻基 聯合文學245期
終於處理了。那艘阿順伯從海上拖回來翻覆了的小船,倒扣半浮在碼頭角落一段時間後,終於在許多討海人的要求下處理了。
遠方有個颱風成形,海域裡長浪洶洶,大家趁不能作業這天,要求港警會同漁會僱來吊車,一早就來到港渠碼頭處理這艘小船。
這艘小船船底朝天,拖回港後就一直擺在船渠角落,也不妨礙漁船進出,實在說,也沒礙到誰了,但大家還是執意要求儘快處理。這天一早,許多討海的來到這碼頭角落,都在海上討生活,應該瞭解處理這船難事件並不合適熱鬧,但還是來了一堆人。
並不為了看熱鬧或好奇,是一種想要事件在心裡頭有個句點的需求吧。小船拖回來後,港渠裡發生了些事,有些話在討海人之間流傳著。
小船拖回來的第二天清晨,三點半,引擎發動,我照樣昏暗裡解纜、撐船,我特意又看了碼頭角落那艘翻覆的小船一眼,也特別留意,沒看到任何人坐在小船朝天的船肚子上。前一天半夜出航,我彷彿看見了一個濕淋淋人影,有點寂寥的坐在上頭。
船隻航出港渠前,我又好奇的回看了那港堤角落一眼。
確是有個人影,恍惚失神的坐在那裡。
會不會是光線幽暗,加上視角差別產生的錯覺?
漲潮,退潮,日出日落,出航返航海上忙碌。不覺過了幾天。每天進進出出,儘管好幾次彷彿看見那獨坐的人影,就跟習慣了浮在船渠角落那艘出事的小船一樣。這件事,船長除了第一天提過一次,後來不曾聽他講過;我也一直沒跟船長談起那天船上的夢魘,及半夜常常看見有個人影的事。
時間拉長後自然就淡了,或許是忌諱,這件事在我和船長間,像是不必協議的默契,我們都不再提起。這艘翻覆的小船和那個半夜獨坐的人影,似乎變成是港渠裡的一位同伴,一艘友船,也不妨礙什麼,漸漸無關緊要。
那天天候不佳,船隻紛紛提前返航。上了岸後,碼頭上一群討海的聚集圍坐,中間擺著兩瓶稻香、幾罐綠茶。這是這港裡討海人常有的碼頭聚會。我湊熱鬧也過去貪兩杯,聽聽談談這段日子來各自的海上英勇。沒想到,這次聚會談的話題不在海上,而是半夜碼頭角落那獨坐的人影。幾天來,我一直以為是錯覺,沒想到這麼多討海的都看到了。
「啊,出航趕時間匆匆忙忙,以為是看錯了。」
「是啊,是啊,都放在心裡,不講開來,以為是眼花了。」
「還以為是哪個少年郎,失戀想不開……」
灌了一口稻香加綠茶,像掏出心底多時的鬱結,我將那天在船上小睡夢魘以及我所見的人影,一骨碌全吐了出來;最後我說:「這兩件事恐怕相關連。」
聽了我說,大家「啊、啊、啊」醒悟似的一一說起:這些天,只要是船隻綁在船渠角落附近的,大家都有過相似的夢魘。
「肯定是了,肯定是了。」我心裡想,但沒講出來。
話題罕見,兩瓶稻香當然不夠,又去提了半打過來。話配著酒更多了。談到某年某年,哪個海域遇見一艘船,船好端端的,只是船上沒半個人影,這艘船陰森森沒目的地,不曉得自己航行了多久。談到有一次遇見一艘,也是好端端的沒目標的自己航行,船上是有人,這人坐在駕駛艙,早已曬成骷髏人乾……這天的結論是,能夠選擇的話,大家都說,寧願死在船上……話題一轉,又回到港渠角落那艘翻覆的小船。
「難道?……可能?」
回家路上,我腦子裡盤桓著,當海上遭遇了無法解脫的困阨,如機械故障、漂流、甚至翻覆……當所有的狀況、現實都已無法保住性命,所有僅剩下的,只剩棄船或留守兩種選擇時,我會如何決定?
許多船難電影提到,船長處理了其他船員所有逃生的可能後,即使他還有機會棄船求生,但船長的選擇往往是留在船上。我想,這不僅僅是氣魄而已。
家,容納身體,也容納魂魄,海上生活,討海人早把身體和魂魄都交給了這艘船、這個家。
起重機吊起小船,翻正,坐上碼頭。
小船只是翻覆,形體完好。終於上了岸,直到這一刻,小船才算結束了無止盡的漂流。
海水從船艙裡流出來;幾件破爛衣服、一床毛毯、泡水的麵條、還有些海藻……
像是嘔吐,碼頭瀰漫一股惡臭。
港警和幾個討海的爬上甲板。果然,就駕駛艙下頭窄矮的雜物艙裡,他們找到了選擇守在船上,身子已經腐爛的船主。
從此,沒人再看到那半夜獨坐濕淋淋的人影。
好長一段日子過了,大家差不多都忘了這件事。那天返航,碼頭上又見稻香聚會,裡頭除了熟面孔討海人,還多了位船販。這位船販到處漁港到處跑,專門買賣漁船,變魔術一樣,他將這個港的船賣到遠方的那個港,又將遠方的船賣到這個港;他說:「記得嗎,那艘翻覆遇難你們拖回來的小船。」都點頭了,這樣的事誰會真正忘記。他又說:「家屬領回後,整理整裡,換了個船名,新的一樣;那艘船,託我賣到遠方的某某港去……還真麻煩,沒一陣子,就給退貨了……不是魚抓不好,而是新船主說每次睡船上,每次噩夢。船退了後,不是沒做,請道士誦經做法,該做的事沒一樣省。但輾轉賣了幾個港幾個船主,都發生同樣的事。看來只好擺著風吹日曬當閒船,這艘船是不可能再賣了。」
幾天後,我們船隻在作業時引擎忽然停了,船長下去機艙處理。船隻漂流。我坐在舷邊,看著舷外泛泛海水,浮山漸遠,船上安靜得連舷外水波也滴滴清晰,我忽然想起那天船販說的;我想,我們不可能知道那艘船遇難的細節,道士更不可能明白;從遭遇意外到失去生命,不曉得經過了多久;那想要抱住一艘船,死守住一艘船的意志,應該是強烈到什麼力量也無法將他剝離這艘船;最後,當那關鍵的一刻到來,這股意志,化作船身筋脈,成為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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