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鄉村榻榻米 / 2007-05-11
她回來了,“咯登、咯登……”,她腳下那雙三寸長的鞋跟與地板碰擊發出的聲音在幽深的樓道裡清脆的回響著,那聲音刺破深夜的寂靜,穿過牆壁,傳到他的耳中,令他心花意亂。“咯登、咯登”,那聲音停在他的不遠處,接著是掏鑰匙開門,喀嚓的開燈聲音、拉鏈聲、打水聲、洗漱聲、倒水聲、關燈聲、睡夢中平穩的呼吸聲。一切聲音在這棟破舊的老樓裡都十分的擁有震憾力,如果他願意,在更深的夜裡他能聽到她的夢語。
一年前他輟學懷揣著掙錢的夢來到這座城市,然而當他面對高樓大廈車來車往的城市時他迷茫得不知所措。他永遠記得在垃圾場撿廢品時被一群和他一樣的孩子圍攻的情景,也記得在去一個商場求職時被商場經理怒吼著哄出來的情景,更能記得當他無助地在天橋下徘徊時一個五六歲的孩子給他一顆糖果,但很快那孩子被他的母親連拉帶扯的拖走的情景,他羨慕這些城裡的孩子有一個良好的生存環境,有時他內心抱怨起這個世界的不公,但誰能給他一個公平呢?他自己知道,這個城市可能不需要他,而他卻需要城市能夠給他需要的一切。天無絕人之路,正當他就要堅持不下的時候他遇到了一位同鄉,同張給他介紹在一個工廠裡做搬運工的工作,雖然收入低微,但他仍拼命的開活,好歹這個城市有需要他的地方。
“嗯……”隔壁傳來了她的夢語,她每天都或多或少的說上幾句夢話,每一句都清晰地傳到牆壁的這邊。
她是一個單身的女人,確切地說應該是一個女孩,只是她的假裝得十分成熟。她每天很晚才出去,更晚的時候才會回來,有時則會在清晨。他休假的時候偶爾會在樓道裡與他相遇,他端著臉盆從洗漱間裡出來,穿一套印有小熊的睡衣,腳是趿著高跟拖鞋,一頭卷發散亂地落在肩上,眼神中透露出疲憊。在狹窄的樓道裡與她相遇,她從對面走來,他像一個紳士一樣側過身給她讓道,她走過她身旁時抬起頭看他一眼,這時候他總是避開她的目光,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避開她,總之在他的心裡她與他是遙不可及的距離。當他再回過頭時她已經端著盆朝自己的屋裡走去,她從不會對他給她讓道說一句話,就連基本的謝謝也沒有,就好像他有義務給她讓道,然而他並不介意她的無理。幾分鐘後再出來時她已經換上了一套華麗的短裙,一張臉的稚氣被一層濃妝淡抹完全遮蓋,她再次從他的身邊走過,一陣茉莉香味頓時在樓道裡彌漫開來,像一陣迷霧般令他有些神散魂離。
“咯咯咯……”她頑皮的笑聲又從牆的另一面傳了過來。
牆壁這邊黑暗中他心中生起想笑的念頭,似乎被她的笑聲感染。她一定做了個好夢,夢到了開心的事,不然她怎麼會笑得這樣的甜?面對黑夜他猜測著她的笑容:她笑的時候兩條細細的眉毛一定是彎彎的,像天上的一彎新月,臉頰一定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像一個快樂的孩子,不,或是像草花,草花——他突然想到遠在千裡之外的她,想到和她一起上學的那條鄉間小道,他在前面走,她跟在他後面,初開的情竇如同他們之間的那一段距離,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回過頭對她笑,她也笑,笑中幾分羞澀幾分甜蜜,彎彎的眉毛彎彎的唇,像稻田間的田埂上一朵盛開得燦爛的小花。
可是……如果,父親不是因為那天上山砍柴時摔折了手臂,恰巧母親又患病在床,他不會離開學校來到這個千裡之外的城市,如果不是因為離開家鄉,那麼他就不會離開草花,那麼他也不會讓她在那一夜在村子後山上哭紅了眼,淚濕了他的肩。
他用手指拂去她臉上的哭,“草花妹子、草花妹子,你不要哭。”
“我不哭,我不哭。”草花止住了哭泣聲,但淚水卻止不住的從眼裡湧出。
“草花你別再哭,你哭得我心裡難過我也想哭,等我出去掙了錢,治好我爹的手臂,治好我娘的病,我又可以回去上學了,草花你不要哭。”他替她擦著淚花,眼眶中的淚水也不斷的湧出。
“嗚——嗚——”她仍哭得十分傷心,叫他怎能不心疼。那哭聲透過他周圍的黑暗,打破了夜的沉靜,一直流入他的心底。“草花妹子,妹子,你為什麼在這麼安靜的深夜裡哭泣,讓人不得安睡?是誰欺負了你,是誰傷了你的心呢?就算是我,我也是萬不得已啊!”“嗚——嗚——”她的哭聲更大,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有著萬般的委屈,每一次抽咽都沉得地打在她的心坎上,讓他十分的不安。
“妹子,草花妹子,是誰傷透了你的心嗎?你給我說,讓我為你承擔所有的痛苦。”終於,不安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他起身下床穿好衣服,然後打開門走到她的房間外,輕輕地敲響了她的房門。
“當——當——”雖然他盡量的用最小的力量去敲,但在空曠的樓道中仍顯得格外的響亮。
門裡面的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止住了哭泣,“誰?”在一段在他看來十分漫長的安靜之後門裡才傳來她的抽泣的聲音。
“是……是我,草花妹子,是我。”
一道昏暗的光線從她的房間裡射出,門裡的她充滿倦意的臉上掛滿了淚水,她仍舊穿著那一套印有小熊的睡衣,只是一頭卷發比起平時更加散亂,見到門外的他突然又開始抽泣起來,哭聲頓時傳遍了整棟小樓。
“草花妹子,你不要哭了,是誰欺負你了?”他以安慰的口氣問她。
“是誰也不要你管,你們男人都是混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你給我滾開。”她並不領他的情,沖他大聲的喊叫著,雙手重重地不停地朝他的身上打去。
他沒有回避她,像一個木偶站在她們面前,雖然她發出的聲響驚醒了整棟小樓,有的已經站到樓道上,但他還是紋絲不動地站在她的面前,任她把心裡的所有委曲都發洩到他的身上。
“草花妹子,你就哭吧打吧,如果你這樣心裡舒服一點你就盡情的哭吧打吧。”
“嗚——”她哭聲更大,也更加的放肆,像一個潑辣的婦人在他身上又撕又打,“嗚——你們每一個男人都是一樣,一樣的混蛋,嗚——混蛋,畜生……來啊,你怎麼不還手打我,來啊打我啊。”
“草花妹子,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你就重重的打我吧,就算打死我也不怨你。”
過了很久,她落在他身上的拳頭越來越輕,大概她是打累了,卻哭,伏在他懷裡像一個孩子般的哭。
他輕輕地拭擦她臉上的淚水,“草花妹子,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在怨我呢,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傷害你了,我也不會對不起你了。”
她抬起頭,雙肩止不住地抽動著,“你真的不會留下我一個人走了嗎?”
“嗯。”他用力地點點頭。
“真的?”
“真的,明天我們就回去。”
“林子哥。”她微微地笑,把頭埋進他懷裡,然後把他抱得緊緊地,“林子哥,我好累,我好想好好的睡一覺。”
“那你就睡吧,我就在你旁邊看著你睡。”
“不,我要你陪我睡,緊緊地抱著我睡,要不我睡著了醒來你就走了。”
“我不走,我再也不走了,我一直陪著你呢。”他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然後關上床前的台燈……
“叮當叮當——”一陣急促的鬧鈴聲把他吵醒,他睜開眼睛從床上驚坐起來,看看身旁,一片空白,不覺兩腿間一股冰涼,已是一小片粘液——面對一生之中第一次夢遺他不禁驚慌起來。“叮當叮當——”鬧鐘還在不停地催促,他看看時間已經接近上班時間,容不得多想,遲到了可是要扣工資的,想到這他趕緊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洗漱出門。
他走過她的門前,她的門關得緊緊地,她一定還在睡,而且睡得又沉又甜,他想著,昨天深夜,她一定傷心地哭泣過,並且他還敲開了她的門。
對此,他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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