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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陳文芬/斯德哥爾摩報導】 |
2007.08.05 02:56 am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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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幻想人生應該是什麼樣子,現在我終於能夠看出事物本然的面貌。……一個人若不自殺,就該接受生命。二者擇其一。我現在的選擇是接受。──英格瑪‧柏格曼
瑞典大導演英格瑪‧柏格曼七月三十日死了。他終於叫《第七封印》那個他自己創造出來的死神抓走了。世人多半只知悉柏格曼對電影藝術的貢獻,瑞典人則失去了最偉大的戲劇、電影與電視教父。智慧大師長壽地走到生命的終點,八十九歲謝幕,仍留下無盡的哀傷。
柏格曼在世間最後的影像一幕是他拄杖轉過身面對大海,看似寂寥。另一幕是他在皇家話劇院觀眾席與走廊遊蕩,自信恬淡。他說:「這裡有鬼,偉大演員的鬼魂在這兒走來走去,很多人都看過。我們(指他自己跟他的演員們)將來也是這兒的鬼。」他言之鑿鑿看過史特林堡最後一任夫人的鬼魂。
用筆名寫影評,
把自己的電影狠狠批評
柏格曼對戲劇的熱愛起源於讀史特林堡的戲劇、小說。他年紀小,一知半解,只記得戲劇性強的部分,「我嘔氣,想看懂。」有長輩給他六十五克朗,他去舊書店買了一套五十五冊的史特林堡全集,綠色硬殼精裝燙金字體,回家躺在床上整天讀。那套書還在他法羅島的書房,牆上還有史特林堡的畫像。史特林堡念自己的名字August為歐古史特,要是有人念成「奧」古史特,柏格曼就會很不客氣地糾正。
柏格曼最教人敬佩的,是他願意當批評柏格曼最厲害的評論家,他一生都坦然批評自己與別人。1960年代柏格曼聲名如日中天,他從1961年開始用筆名芮夫(Ernest Riffe),在瑞典重量級電影雜誌《卓別林》(Chaplin)寫影評,把自己的電影批評得很厲害,一直遠遠走在評論家前面。1987、1990年他出版兩本著作《柏格曼自傳》(Laterna Mag-cia,中譯台灣遠流出版)、《像》(Bilder),都對自己批評甚多,評論家要慢慢地才能跟上批評他的腳步。
柏格曼對電影的技術也非常熟練,對光影的研究很深,是電影與戲劇的畢卡索。評論家承認柏格曼懂得比他們多得多,現代沒有這樣的藝術家,可以主動影響觀眾如何接受他的作品。
不喜歡安東尼奧尼:
太做作了!
1950年代是柏格曼最美好的時代,在曼默爾劇院每年排五到六齣話劇,夏天拍兩部電影。1963年他拍電影之餘還接受文化部長邀請,當了皇家話劇院的院長,工作忙碌,使他失去五次婚姻當中的一次。1969年他動手打了記者,晚報號外寫他說:「我感覺很舒服。」法院罰他五千克朗。到老年他說動手他是仔細想過的:一旦他揍了那記者,報社記得他倆有仇,不會再讓該記者寫他的影評。
柏格曼跟觀眾之間關係緊密,他要觀眾看完戲,能留著記憶。他從小就有天分化繁為簡,能將電影的敘事說得簡單,並且立時叫觀眾聚焦到他想說的事上頭。
他的電影跟戲劇銜接得很緊密,他不贊成在攝影棚拍戲,覺得太假。他也不喜歡太實驗性的,或叫演員即興式演出,他1970年代看了義大利導演帕索里尼的電影就高聲反對;柏格曼死的當天,義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也死了,瑞典電視台播出的舊訪問中柏格曼侃侃而談,他不喜歡安東尼奧尼,太做作了。法國大導演雷奈也是他不欣賞的導演。
把難以啟齒
對家庭、感情的感受,
在戲劇裡說出來
柏格曼就像文學家歌德、史特林堡、托瑪斯‧曼那樣,「通過藝術來控制生活」,他冷酷無情地把自己與家人的生活經驗放進藝術裡。他是自己生活的惡魔,可他還是通過電影的創作把惡魔阻擋在外,《哭泣與耳語》、《野草莓》是他最好的電影,能逼退死神。1973年他創造新的電視連續劇形態《婚姻片段》,把話劇藝術搬進一般人的客廳,把瑞典人視為不好懂的、難以啟齒的對家庭、感情的感受,不停在戲劇裡用對話說出來。那電視劇對社會影響巨大,他使瑞典人能與別人描述自己與家人的感情,並視為正常。
1970年代他因為逃稅問題自我流放德國導戲七年。柏格曼為此召開記者會,會場來了一個警察,門外站了另一個,怕他跑了。這當然是執法過當,那時是瑞典最左的文革時期,像柏格曼這樣有國際大名的人也要像一般人繳稅的怨憤之氣,是很莫名的集體情緒。《柏格曼自傳》裡有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只有中國與瑞典在文革時壓迫知識分子。」
到德國導史特林堡的戲,柏格曼德文很好,卻感到要說清楚史特林堡多麼不容易。
從不掩飾憎恨,
筆記本寫著
一輩子恨的人的名單
柏格曼的劇本長於對話。《第七封印》死神問騎士:「你在等什麼?」騎士說:「insikt。」insikt台灣有人誤為「知識」,是說不通的,其實是「見識」,或解為「通達」。柏格曼式的對話常說「見識勝於謊言」,他背叛過為他生了四個孩子的妻子,他活在謊言欺騙自己是追求幸福的真實。他做了,時光過去了,在某個靈光乍現時刻他通達了他所經歷過的那些見識,他知道自己錯了。見識勝於謊言也勝於知識。他的電影對宗教情懷與信仰的闡釋教人動容,今天的瑞典宗教信仰消失速度奇快,他死了,瑞典人喟嘆宗教不再、藝術純度不再。
柏格曼一如史特林堡從不掩飾憎恨,他的筆記本前頭寫的是創作心得,後頭一頁翻過來是他一輩子恨的人的名單。晚年他夢到史特林堡,史特林堡打電話來約他出去走走,他很著急要趕快去見史特林堡。
說回電影來,他在法羅島上開一部紅色休旅車,有自己的電影院,播片時他的身子從座椅彈高,靈活得很。指頭打個響板:「電影開始!」那一幕只能說大師真是很帥。
【2007/08/0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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