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法炮製的鬼，數十年下來跟觀眾混熟了，丟了新鮮感，可是每每在傳言中出現的版本，絕對不會是咯咯咯的爬類鬼魅，一定是飄浮一族。於是有網友名之為飄，暱稱飄兄……
最近才發現：恐怖片得跟膽小鬼一起看，才過癮。
原本不怎樣的情節，會因膽的磁場變化，驟然從螢幕裡暴長出鬼爪，險險抓到慘叫的沙發。
因此，我逐漸養成晚上跟她一起看恐怖片的嗜好，看她比看戲還精彩。用「入神」還不足以形容她看電影時的專注，那種專注是很沉溺的，很忘我，一吋一吋的向緊張的劇情送上脖子，掐啊掐，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又把脖子送上去。一旦畫面蹦出可怕的怪物（即便是局部），再配上超猛的重低音，保證少不了她應景的慘叫。我常笑她是無膽匪類，哪天她當匪諜被捕獲，只需用恐怖片來逼供，即可問出一堆語無倫次有待整理的東西來。
等鬼，或等人類全都死光了，自己也嚇夠了，她才回頭來怨我為何要租這麼緊張恐怖的片子，害她心律不整。該怪誰呢？愛看，又小膽。她尤其愛聽鬼故事，特別在睡前。根據我睡前跟她講過幾千個故事的經驗，她一覺醒來統統忘記，完全白講。上星期我講了一個簡明版的狐仙故事，半小時後她便作了雷同的夢，驚醒了二十秒，草草描述了那隻入夢的狐面鬼魅，隨即死死睡去。隔天醒來，果然剩沒半根狐毛，沒半片鬼影。
我不喜歡在睡前講鬼故事，講完，連自己也怕起來，接著就胡思亂想。
有一陣子，樓梯間的小夜燈把門簾照得很詭異，怎麼看都像一個長髮披肩的老派女鬼，雖然近幾年不流行這等造型，但還是很嚇人。畢竟是鬼啊。
說到造型，總覺得日韓電影把鬼退化了，永遠一張灰藍色的臉，大凸眼，慢動作，酷愛爬行，還發出咯咯咯的關節退化的聲音。惡夢中要是出現這種鬼就太讚啦，咯咯咯，咯咯咯，慢到讓我有足夠的秒數去挑一柄稱手的武器來海扁它，打狗棒，或七武器之首的折凳，打起來肯定很過癮（挑好武器路過廚房之際，應該有時間先啃一塊餅乾）。想著想著，這種蜘蛛型的鬼魅竟然有趣起來，值得期待。
不禁想起三十年前美國電影裡出現的第一批僵屍，其中最大的創意和刺激點，就是數量多但行動慢，常常被身手敏捷的主角們海扁，但得千萬小心，不慎被咬上一口即成為它們的族類。日韓版的鬼魅比較像美國僵屍，而且它居然忘了一招超管用的基本動作：飄。
鬼不會飄，還像話嗎？
成天在天花板上咯咯咯地爬來爬去，躲衣櫃躲抽屜，把鬼當得如此鬼祟，也不知誰在怕誰？我比較怕童年時期的鬼，青色，如煙，穿門透壁，再配上幽幽的音樂，很有復古的味道，好像自古以來就這副德性。
依古法炮製的鬼，數十年下來跟觀眾混熟了，丟了新鮮感，可是每每在傳言中出現的版本，絕對不會是咯咯咯的爬類鬼魅，一定是飄浮一族。
於是有網友名之為飄，暱稱飄兄。
這名詞實在太傳神了，尤其在某些不宜提到鬼字的時刻或地點，以飄代鬼，即便身邊圍了一堆，它們也聽不懂我們的暗語。
去年吧，或者前年，我們買了一尊黑色的石雕觀音，在客廳放了兩個月，老覺得它的神情不太對勁，後來連整個客廳都覺得怪怪的，午睡專用的沙發更淪為惡夢的搖籃。有人說：神像不供奉，易住鬼。某天晚上，我們當著它的面聊到會不會附上一些髒東西的時候，不敢輕易提到鬼字，改用馬來文「汗堵」代之。冷汗豈能堵得住？當場決定，隔天早上將它擺到陽台外面的小魚池邊。客廳立即亮了起來。要是當時學會飄字，就不會聊得那麼辛苦。
自從以飄代鬼之後，談飄就不會色變，反而有點可愛又可笑。
不過有些人就笑不出來。那女生說剛見鬼之初，是很嚇人的，明明宿舍裡就她一人，但關機狀態的電腦螢幕，卻反射出一個不斷在身後飄來飄去的人影，男人喔（應該說飄兄才對），她被定格了。一人一飄，在斗室裡保持各自的姿態與行為，長達千秒之久，直到室友回來為止。後來飄兄功夫進步了，完全漠視眾室友的存在，成天在寢室裡東飄飄西飄飄；但她也精進了不少，視而不見。自討沒趣的飄兄，便走了。
後來，我們的睡前鬼故事，全部改版為飄語錄，講起來跟童話的感覺差不多，暖色系，無配樂，拒絕恐怖的情節。話雖如此，還是儘量避免談到真實的往事，那些可怕的記憶最好永遠不要飄出來。
回
阿倫說他爺爺把白斬雞淒涼的屁股很俐落、爽口地咬去一口，隔天便驚動了整個社區。此事被訛傳成三個版本，其中一個跟他無肉不歡的老爸有關。
實情是這樣的──當天下午親眼目睹被爺爺啃掉的雞屁股，居然又被老爸再啃掉一次，一隻雞怎會有兩個屁股呢？阿倫五歲的腦袋遂產生巨大的混亂，他指著老爸油膩的嘴，抖出爺爺幹的好事。還說他想吃第三個雞屁股。傻眼了兩秒之後，他老爸當場吐了滿地，不成形的屁股彷彿在磁磚上朝他亮出雙重的齒痕，奸笑。
換作別人，可能一句「小孩子別亂講」便打發掉了。但阿倫他老爸卻是兼差的神棍，領教過一些厲害的東西，不敢兒戲。難怪那隻屁股嚼起來毫不起勁，原來是因口腔癌去世的老爺子回來啃過了，呸呸呸，真衰。
極大部分的鄰居都採信這個由當天在他家作客的目擊者標叔流出的版本。
老實，又真實的版本。
更詳細的實情是這樣的──尾七的下午，阿倫在老宅裡燈光不足的飯廳裡想找點心吃，突然看見病死多時的爺爺，半透明體，全神貫注地站在神主牌前，盯著雞，緩緩揣起，朝雞屁股一口咬下去！阿倫並沒有清楚聽見雞油溢出的聲音，也沒有聽見爺爺細嚼吞嚥的聲音。但他清楚看見爺爺的鬼魂咬掉雞屁股。爺爺還回頭跟他笑了笑，拭拭嘴角，便走了。阿倫告訴無神論的大伯，被罵，叫他別亂講，不然打屁股。悶了一下午，直到老爸啃雞才脫口而出。
我們不清楚阿倫老爸有沒有起乩詢問老爺這回事。沒人敢。
七七回魂這檔事，有了如假包換的例證，往後的十餘年間，社區裡每逢喪事必提這樁趣聞。幾乎沒有誰懷疑過：人死後，果真有七七回魂之事嗎？大夥兒比較熟悉的是迴光返照，隨便哪家人都能舉出一兩個例子。話說我祖母，原本在醫院裡病剩半口氣，某日突然生猛起來，硬是要回姑姑家去小住，誰也攔不了（其實我們攔不了的是她被囚禁多時的巨大食慾）。吵了兩天，如願回到吉隆坡，狂吃，徹底釋放近十年來百般禁忌的食慾，醫生們的諸多警告悉數沖進馬桶裡去。某日虎嚥之後，打個飽嗝，便沉沉仙去了。這種聲勢浩大的迴光返照太常見，不一定能夠說服大家。回魂更難。誰敢擔保阿倫沒眼花呢沒說謊呢？更多的回魂是以罕見的大型昆蟲為憑，不遲不早，必須是七七之夜，客廳裡溜進一隻蚱蜢或螳螂，即是回魂的先人，誰也不敢傷牠分毫，明晨自然會消失（或只是逛膩了，才離去）。
從來沒有人跟我解釋為何是逢七回一次，頭七最嚇人，好像一定會有午夜的腳步聲，不然就是具體的夢境云云。尾七，則是最後也是最明顯的一次。許多鬼片在此大作文章，將之看作亡魂怨念最強的復仇臨界點。電影多半是唬人的，但看多了還是會怕。
很多年後，讀了蓮花生大士著的《西藏度亡經》才知道「中陰身」的概念，它確實可以有效詮釋七七的信仰邏輯。書中指出人死之後的三天半，其靈體的意識是處於昏迷狀態，根本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道自己死了，必須經歷七七四十九天的反覆七次的昏迷與覺醒，到最後才真正明白自己離開了人世。前六次的七，都是中陰身的局部性覺醒。當然蓮花生大士的說法，在邏輯和法理上非常縝密，充滿度亡的大慈大悲，不管信否，還是很值得一讀。
一般華人社會佛道不分，大和尚小道士都服膺於這套理論。但問題來了。馬來西亞的華人喪禮通常只辦三四天。太窮的，隔天就出殯了。做再大的功德也不超過七天。頭昏腦脹的中陰身，果真聽懂和尚或道士們的經文了嗎？至於台灣習俗中替意外身亡的親人召魂的儀式，能夠有效喚醒尚處於極度昏厥和驚恐中的亡魂嗎？中陰身理論跟現世的喪葬禮儀，在細節上有些許的摩擦。
我很想告訴三十年來未曾相逢的阿倫，告訴他：七七之日的爺爺或許清醒了，帶著以往的記憶，帶著自己那一副跟生前一模一樣的，想像的肉身，穿廊過道，進入下午一點的飯廳，潛意識裡巨大的食慾舉起了瘦骨嶙峋的手，單純想著，就咬一口，小小一口，即便被發現，媳婦們也不至於罵得太凶。就那麼，小小一口。
他千里迢迢回來了，花了七七四十九天，咬了一口原汁原味的雞屁股。不巧，阿倫完完整整目睹了一切，我老老實實記述了這一切。
人間的美在何處呢？或許在我們的四周中。風吹起了，雨落了，楓被吹落，何處是歸處呢？葉落地，沒有任何一處是葉的家，葉和風一樣在流浪，所以葉和風的悲傷憂愁存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中，無人會去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