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燦爛如花,一張清秀端莊的臉,眼淚注定會積聚在那雙烏黑的大眼睛裡,幸而她有一頭濃密的長髮,她母親活著的時候給女兒梳了個雙鳳鬟,教她把眼淚藏在頭髮裡。可是母親死得早,傳授的祕方也就半途而廢……
北山下的人們至今不能哭泣。
在桃村和磨盤莊,哭泣的權限大致以年齡為界,孩子一旦學會走路就不再允許哭泣了。一些天性愛哭的孩子鑽了這寬容的漏洞,為了獲得哭泣的特權,情願放棄站立的快樂,他們對學步的牴觸使他們看上去更像一群小豬小羊,好大的孩子,還撅著屁股在地上爬,嚴厲的父母會拿著笤帚追打自己不成器的孩子,用笤帚逼迫他們站起來,遇到那些寵溺孩子的大人,那情景就不成體統了,做父母的坦然看著孩子在村裡爬來爬去,還向別人辯解道,我家孩子是沒得吃,骨頭長不好,才在地上爬的!又說,我家孩子雖說不肯走路,也不怎麼哭的!河那邊的柴村汲取了鄰村的教訓,乾脆取消了孩子哭泣的特權,甚至嬰兒,也不容許哭泣,柴村人的榮辱與兒女們的淚腺息息相關,那裡的婦女在一種狂熱的攀比中紛紛投靠了神巫,大多心靈手巧的婦女掌握了止哭的巫術,她們用母乳、枸杞和桑椹調成汁餵食嬰兒,嬰兒喝下那種暗紅色的汁液,會沉溺於安靜漫長的睡眠中。冬天他們用冰消除嬰兒的寒冷,夏天則用火苗轉移嬰兒對炎熱氣候的不適感。偶爾會有一些倔強的嬰兒,無論如何不能制止其哭聲,那樣的嬰兒往往令柴村的母親們煩惱不堪。她們解決煩惱的方式是祕密的,也是令人浮想聯翩的。鄰村的人們有時候隔河眺望對岸的柴村,會議論柴村的安詳和寧靜,還有村裡日益稀少的人口,他們說主要是那些啼哭的嬰兒不見了,那些啼哭的嬰兒,怎麼一個個都不見了呢。
貧苦的北山生生不息,就像奔騰的磨盤河的河水,去向不明,但每一滴水都有源頭,他們從天空和大地中尋訪兒女們的源頭。男嬰的來歷都與天空有關,男孩們降生的時候,驕傲的父親抬頭看天,看見日月星辰,看見飛鳥遊雲,看見什麼兒子就是什麼,所以北山下的男孩,有的是太陽和星星,有的是蒼鷹和山雀,有的是雨,最不濟的也是一片雲,而女孩子臨盆的時候,所有的地屋茅棚都死氣沉沉,做父親的必須離開家門三十三步,以此逃避血光之災。他們向著東方低頭疾走三十三步,地上有什麼,那女兒就是什麼,雖然父親們的三十三步有意避開了豬圈雞舍,腿長的能穿越村子走到田邊野地,但女兒家的來歷仍然顯得低賤而卑下,她們大多數可以歸於野蔬瓜果一類,是蘑菇,是地衣,是乾草,是野菊花,或者是一枚螺獅殼,一個水窪,一根鵝毛,這類女孩子尚屬命運工整,另一些牛糞、蚯蚓、甲蟲變的女孩,其未來的命運就讓人莫名地揪心了。
來自天空的男孩本來就是遼闊而剛強的,禁止哭泣的戒條對男孩們來說比較容易堅持,好男兒淚往心裡流,是天經地義的約束,即使遇到一些不守哭戒的男孩,哭泣也容易補救,他們從小就被告知,羞恥的淚水可以從小雞雞裡流走。所以做父母的看見兒子的眼睛出現某種哭泣的預兆時,便慌忙把他們推到外面,說,尿尿去,趕緊尿尿去!最容易冒犯哭戒的往往是來自地上的女孩子們,這是命中注定的,從地上來的雜草,風一吹就傷心,從水邊來的菖蒲,雨一打就渾身是淚,因此有關哭泣的故事也總是與女孩子有關。
北山下的人們養育男孩的方式異曲同工,可說到如何養育女兒,各個村莊有著各自的女兒經。磨盤莊的女兒經聽起來是粗陋的,也有點消極,由於一味地強調堅強,那邊的女孩子從小到大與男孩一起廝混,哭泣與解手緊密結合,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也沒有什麼羞恥之心,什麼時候要哭就撩開花袍蹲到地上去了,地上潮了一大片,她們的悲傷也就消散了,別人懷著惡意說磨盤莊女孩子的閒話:說她們那麼大了,都快嫁人了,還往地上蹲;說磨盤莊的女孩打扮得再漂亮也沒用,那袍角上總飄著一絲臊臭!
柴村的女兒經其實是一部巫經,神祕而陰沉。一個女巫的村莊,炊煙終日筆直地刺入天空。村裡的女孩子從不哭泣,也從不微笑,她們到河邊蒐集死魚和牲畜的遺骨,一舉一動都照搬母親的儀式,從少女到老婦,柴村的女子有著同樣空洞而蒼老的眼神,由於長期用牛骨龜甲探索他人的命運,反而把自己的命運徹底地遺忘了,即使是在喪子失夫的時候,她們也習慣用烏鴉的糞便摻和了鍋灰,均勻地塗抹在眼角周圍,無論再深再濃的哀傷,她們也能找到一種陰鬱的物品去遮蔽它,精密的算計和玄妙的巫術大量地消耗了她們的精神,這使柴村女子的面容普遍枯瘦無光,從河邊走過的人看見柴村的女子,都會感到莫名的沮喪,說那些柴村的女子怎麼就沒有青春,無論是荳蔻年華的少女,還是蓬頭垢面的婦女,看上去都像遊蕩的鬼魂。
幾個村莊中,只有桃村的女兒經哺育出了燦爛如花的女孩子。有人說桃村的女兒經深不可測,也有人質疑其荒誕的傳奇色彩,懷疑桃村女兒經是否存在,別人說來說去,說了這麼多年,越說越是個謎了。桃村的女兒經有很大一部分是關於如何消滅眼淚的,母親們與眼淚抗爭多年,在長期的煎熬中探索了一些奇特的排淚祕方。除了眼睛,她們根據各自的生理特點,動用了各種人體器官引導眼淚,眼淚便獨闢蹊徑,流向別處去了。母親們的祕方百花齊放,女孩子排淚的方法也就變得五花八門,聽上去有點神奇。耳朵大的女孩從母親那裡學會了用耳朵哭泣的方法,那眼睛和耳朵之間的祕密通道被豁然打開,眼淚便流到耳朵裡去了:大耳朵是容納眼淚天然的容器,即使有女孩耳孔淺,溢出的淚也是滴到脖頸上,脖頸雖然潮了,臉上卻是乾的。厚嘴唇的女孩大多學的是用嘴唇排淚的方法,那樣的女孩子嘴上經常濕漉漉的,紅潤的嘴唇就像雨後的屋簷,再多的水都滴到地上去了,不會在面頰上留下一絲淚痕。別人會帶著一半羨慕一半嘲笑的口氣調侃她們,妳們哭得多麼巧,飲水也方便了,自己的嘴就是一口水井嘛!最神祕的是一些豐乳女子,她們竟然用乳房哭泣,乳房離眼睛那麼遙遠,外鄉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桃村女子的眼淚能從眼睛走到乳房,走那麼遠的路!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桃村女子從來都不張揚她們乳房的事情,是那些做丈夫的說出來的。桃村女子用乳房哭泣的祕法,也許只有那些丈夫容易驗證──淚水藏在女兒家的袍子深處,一個懸念也藏起來了,別人好奇,越好奇越流傳,自然也成為桃村女兒經中的精華部分了。
這就說到了桃村的碧奴。碧奴燦爛如花,一張清秀端莊的臉,眼淚注定會積聚在那雙烏黑的大眼睛裡,幸而她有一頭濃密的長髮,她母親活著的時候給女兒梳了個雙鳳鬟,教她把眼淚藏在頭髮裡。可是母親死得早,傳授的祕方也就半途而廢。碧奴的少女時代是用頭髮哭泣的,可是哭得不加掩飾,她的頭髮整天濕漉漉的,雙鳳鬟也梳得七扭八歪,走過別人面前時,人們覺得是一朵雨雲從身前過去了,一些水珠子會隨風飄到別人的臉上。誰都知道那是碧奴的淚,他們厭煩地撣去臉上的水珠,說,碧奴哪來這麼多的淚?誰都在受苦,就她流那麼多淚,淚從頭髮裡出來,頭髮天天又酸又臭的,怎麼也梳不好的,看她以後怎麼找得到好夫家!
說碧奴的淚比別人多,那是偏見,可桃村那麼多女孩,碧奴的哭泣方法確實是有點愚笨,她不如別的女孩聰明,也就學不會更聰明的哭泣方法,所以別的女孩子後來嫁了商人、地主,再不濟也嫁了木工或鐵匠,只有碧奴嫁了孤兒豈梁,得到的所有財產就是豈梁這個人,還有九棵桑樹。
豈梁雖然英俊善良,可他是個孤兒,是鰥夫三多從一棵桑樹下撿來的。村裡的男孩說他們來自天空,是太陽和星星,是飛鳥,是彩虹。他們問豈梁,豈梁你是什麼?豈梁不知道,回家問三多,三多告訴他,你不是從天上來的,你是從桑樹下抱來的,大概是一棵桑樹吧。後來別的男孩都嘲笑豈梁是棵桑樹,豈梁知道自己是桑樹了,就天天守著三多的九棵桑樹,做了第十棵桑樹。桑樹不說話,豈梁也不說話,別人說,豈梁你個活啞巴,不肯出去學手藝,只知道伺弄那九棵桑樹,什麼錢也不會掙,你以後砍下桑樹去做聘禮呀?看哪個女孩子肯嫁你?桃村這麼多女孩,也只有碧奴肯嫁你了,碧奴是葫蘆變的,葫蘆正好掛在桑樹上!
所以碧奴嫁給了豈梁,聽起來是葫蘆的命運,也是桑樹的命運。
可是眾所周知,桃村那麼多男子客死他鄉,只有豈梁之死,死得七郡十八縣人人皆知,桃村這麼多善哭的女子,只有碧奴的哭泣流傳到了山外,她的哭泣是青雲郡歷史上最大的祕密之一,更是桃村女子哭泣史上最大的祕密。(本文選自蘇童即將於大塊文化出版的長篇小說《碧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