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來得早,又遲遲不走,就像一個不識相的客人!已經四月了,雪才剛融盡,草地隱約透出綠色。天亮得早了,周末正想睡個懶覺就被晨曦弄醒,很不服氣,賴在床上想要重入未成全的美夢裡。不幸電話鈴聲大作,是同事愛倫,要我去幫忙「燒山」,他們需要五個人,其中一人臨陣逃脫,要我頂替。
愛倫和他先生兩人在十多年前買下了一片四十英畝的農地。美國中西部的豐饒大地上玉米和大豆一望無際,但在農業壟斷競爭下幾十畝的小農要生存並不容易,年輕人不願繼承父業,多將祖田賣了,另謀生路。若地處城市附近可賺一筆,否則價格很賤。他們買的地就是賣不出好價錢的那種。
有些城裡的人想住到沒有鄰居的地方,買塊這樣的地,最好是丘陵起伏的地勢,在最高點蓋一棟大房子,四周長滿長草,由附近的農人收割了餵牛,得點小錢。入秋後這景致就酷似安德魯.魏斯(Andrew Wyeth, 1917-)的招牌畫〈克里斯蒂娜的世界〉(Christina's World)裡的背景,一看就知道是美國,這個初看透明,久看則令人困惑的國家。
愛倫夫婦買地的目的不是蓋房子,他們要將這片農田重新恢復成白人來到美洲前,到處跑著野牛的長草草原(tallgrass prairie),至於野牛群當然是不可能恢復了。他們的雄心壯志聽來有點不可思議,但是這兒有一批志同道合的愛大自然的人做相同的事,他們不但買私產,還到處捐款並申請公款買地如此幹。他們又互相切磋,觀摩別人的復原成果。有次我參加他們的團體,去觀摩一片一百多英畝的復原地。這片地不是草原,而是有樹但不密集的莽原(savannah),因為有大樹遮陽,樹蔭下的草就與長草草原的種類相異,恢復之法也不同。我愛大自然,但缺乏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幹勁,我答應去,是因為有位主辦人告訴我那片地美麗至極,可以使「男子漢落淚」!
一年裡我總會去兩三次愛倫夫婦的「草原」玩耍。這片地丘陵起伏,邊緣有些大樹,旁邊有條小溪。記得他們剛買了地,帶我去看,時逢春日,溪水沛然,正要踩溪中一塊石頭過岸,石頭猛然伸出頭來,原來是隻咬起人來風馳電掣般的擬鱷龜(snapping turtle)!
春天是踏青的好時光,天不熱,蚊蟲沒出來,草短綠嫩不會割腿,可以穿短褲,享受陽光輕撫在腿上的感覺。地上偶爾會看到整隻在去冬餓死的鹿,如今只剩下骨架。鳥兒早忘卻了嚴冬,在陽光中展翅飛舞。草裡、樹下開著各色的小花,這些淡雅輕盈、嫻靜自處的春花!等五月中旬榆樹下的八角蓮亭亭如蓋的時候,就可採到鮮美的羊肚蕈和像足球一樣大的雪白的大馬勃蕈。
入夏以後,天氣太熱,要等到黃昏將至時來訪。此時草深沒膝,又有蚊蟲蜜蜂,要能忍受這些才能看到長草草原的全盛丰采。夾在蔥綠長草裡的是管香蜂草,茁壯的花序上盛開著奼紫的花,晚風一起,一片金紫波浪,如煙如霞,還散發著薄荷的清香。仔細看,這一片煙霞裡還有紫藍色的馬鞭草花,白色的山薄荷花,和橘色的野百合花。盛夏草長,草原野花爭奪陽光,也碩大鮮豔。
日落後,螢火蟲一閃一閃,整片田野流光起伏。
這塊地能有今日的風貌,全靠他們的雙手。除了冬天,每個周末,甚至有時在下班後,他們都在那塊地裡做苦工,以苦為甘。為了消滅非原生的(白人來後才引進的)植物,兩人常弄得遍體鱗傷。野薔薇的刺和歐防風的葉都不是好惹的;毒漆藤雖是原生植物,但樹汁沾身就起水泡。我卻喜歡野薔薇,因為它原生中國,花比土生野薔薇多而香甜,粉紅的花瓣簇擁著金黃的花蕊,像一朵袖珍的芍藥花。更重要的是它還與烤肉晚宴聯在一起,開始的幾年野薔薇到處都是,砍伐後堆成山,再燒掉。通紅的火柱有兩三層樓高,還劈啪作響,襯著將暗的天色,十分壯觀!等火熄滅後用餘溫烤肉。吃著半熟的肉,喝著紅酒,靜聽遠處郊狼「嗶嗶」的叫聲,隱約感到兩百多年前殖民者對這片大自然的恐懼與征服的雙重心情。
「燒山」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找有經驗的人幫忙。這些草原恢復者認為燎原之火的自然現象是長草草原形成的因素之一,因此「燒山」應是恢復草原的一個步驟。早春趁新草未出時,將枯草燒死,而去秋播的長草草原的混合種子此時已進入土裡,不會被燒死,發芽後能得到充足的陽光和養分。雪剛融盡的土地濕潤,減低造成真正的燎原之火的機會。因為有燎原的危險,一切要謹慎計畫,還要向消防隊預先備案,以防不測。
這天早晨雲淡風輕,初春的太陽照在臉上很舒服,到約定的地方時他們已在做準備工作,愛倫從溪裡提了幾桶水,並灌滿了一個扁平帶有可控制的噴口的水袋,可以背在肩上,必要時用來滅火。這次「燒山」的面積大約有八英畝大。幾天前他們已將「火場」四周的枯草剪除,形成一條約十尺寬的防火道。這天微風從西邊來,我們在東南角點火,愛倫的先生用耙子沿著防火道內側引火,另一人拿一把前頭是個橡膠拍子的工具緊跟著拍打撲滅跑到防火道上的星火。他們二人往北轉西走,我們三人往南轉西走,一人引火,我和愛倫撲滅星火。兩組人用對講機聯絡配合速度。火就反著風向,慢速在防火道內蔓延。我穿著長袖長褲,戴著帽子、墨鏡、手套,但是撲火時臉像要烤熟了,疼痛難忍,要不時背火而逃,再跑回來。大約一小時後就完成「燒山」!沒有意外發生,水也沒用上。
走回停車點的路上看到一塊處在不同復原階段的地,沒有枯草,一片油亮肥沃的黑土裸露在外。人們用「就是插根棍子也能發芽」來形容這地球上頂尖的肥沃黑土。我很感慨,告訴愛倫他們,這片黑土若是給中國西北的農民看到,才真會使「男子漢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