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獨自」旅行過,三天。
第一次放單旅行,是離家到美國念書。出門的感覺真好,忽然四周溢滿了光,空間一直一直放出去,我就在那圓心。然而在我的定義裡,那並非真旅行,只是把自己從一個地方運輸到另一個地方而已。我所謂的旅行,是為旅行而旅行。在這大家競相東奔西跑的年代,旅行早已不稀奇,包括單人旅行。但我還沒經驗過,不免夢想什麼時候試試。
2
旅行要來去由心,最好是自己開車。徒步旅行才是真自由,不過腳程畢竟有限。
2006年九月我到上海開會,順便就近遊歷一番。因我是洋包子第一次「登陸」中國大陸,停留時間又短,在上海做事的老友建議我包車,花點錢省時省心,一切他會為我安排。於是上海的會開完,我到十年不見的老友家過夜,晚餐間小聊一下,之後還打了一陣生疏已久的乒乓球,便休兵上樓,準備未來幾天的蘇杭獨遊。當晚夢到一個可怕的女人揮舞大屠刀追殺我——是那種我不時便會來上一次的驚魂夢。在驚悸中醒來。
第二早把惡夢說給朋友聽,不免招他取笑。不久,宋司機開著黑色美國轎車到了門口。她替我把小行李箱放進車箱,我上了後座,便像個要人讓宋司機載著跑了。
這應是最接近自己開車旅行的方式了。
3
車在滬杭高速公路上跑。陰雨,景物一片灰。
我坐在後座如大爺,很不習慣。用心又不經心地憑窗看景,一切都從沒見過,又有點熟悉。高速公路上簡體字的綠色標誌,有時用詞帶點文言氣(真該抄下來的), 念起來彆扭,語意又不太清楚,我便在心裡這樣那樣加以改寫。路邊一面面彩色大招牌迎面飛來,廣告黃酒、新開發的高級住宅區、古鎮(真多,簡直幾步就一個),等等。開闊的田野和渠道,田間的鷺鷥和稻草人,低迷的天。一叢叢如巨岩豎立正在興建的龐大公寓建築群,以及,靛藍瓷磚迷你閣樓再加上飛簷、土氣洋氣兼稚氣如童話屋站在田野間的隻隻獨棟小樓……(常恨不能停車攝影記錄)。我眼光游動掃視,並不刻意看這看那,只像門窗任景物送將進來。同時,心裡有個聲音說:「所以這就是書裡的古老中國?所以這就是極力追趕建設的新中國!」
不是載欣載奔,無所謂失望,也不能說漠然無感,而是有點超然的好奇和關切。在陌生和似曾相識間,無法為自己的感覺定位。舊時想像錯置當前現實,二手知識干擾第一印象,時空重疊失焦,他鄉與故鄉混淆,結果是不確知身在何處,只能說:「噢,就是這樣?」
雨勢越大了,四下一片茫然。宋司機沒開雨刷慢慢前進,回頭笑問我慢沒關係吧。我自己開車不在乎車身髒,但視野一定要清明。我告訴她慢無所謂,但最好把雨刷打開。她開了雨刷,不久又關了,後來我得再提醒她好幾次。有人就是不愛開雨刷,完全不在乎擋風玻璃上越來越濃的水氣,這樣的人好像不少。
漸漸景物似乎只是重複,我便和宋司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將起來。等三天旅程結束,她和我已經情同老友,可以勾肩搭背了。也就是,她對我所知甚少,而我幾乎挖清了她的底細。
4
杭州一天,蘇州一天,以及附近古鎮,大致這樣。此外無備而來。
宋司機知道怎麼到杭州,但不知怎麼到西湖,沒有參考地圖的概念,當然也就沒準備地圖。我帶了朋友的小本地圖,但沒什麼幫助。她自有屬於女人的法寶:滿面笑容張嘴問。於是在市區路上問了好幾個面色冷淡但起碼開口回答的私家車司機後,我們找到了離湖不近的旅館。
還是陰雨,水面灰茫茫。許多垂柳,一大片晶瑩帶水的荷,一道又一道堤,偶爾一艘遊舫。遊人稀落,我獨自沿岸遊逛。
這就是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西湖?好似唯恐遊客愚鈍,湖邊三步一標五步一牌,都是直取自宋詞的景名。我肚裡原本有限的一點詩詞,這時給那些標誌趕得一乾二淨了。愛看就看,不愛看就不看,何須這些斷詞殘句在一旁亦步亦趨指點江山!我胡亂走了半圈,搾不出半絲雅興,上車直奔岳王廟。
在杭州的時間全花在了西湖邊,在西湖的時間多花在了岳王廟裡。
動蕩的年代,忠奸對立而正邪不明的年代。有一男子,上馬可以殺敵,下馬可以作詩:「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我洗澡時常放聲唱的。這塑像就是他了,果然英武。攝影留念。
怎能把怒髮和詞裡用濫了的憑欄並立?盛怒之下怎麼憑欄?憑欄是長襟飄飄,是書生無力,是為愛銷魂,是觸景傷情,是最多情無奈的姿態。無事莫憑欄。多愁善感者憑欄,優柔寡斷者憑欄,而八千里路雲和月,恨不能一腳踢倒長城的武將,也來憑欄?
(當我憑欄獨立湖畔,腦中空空只有一個念頭:我紐澤西家附近的馬納斯關蓄水湖比這漂亮多了。而且空曠少人,沒有嘮叨的標誌,也沒有千年文化的包袱。)
而這恨不能飲胡血食虜肉的男子提筆還可以龍飛鳳舞——那筆雄健勁秀的書法,勝過任何西湖景致!我只能讚嘆:這才是真男子!買了兩本書法拓印,把岳飛帶回家。
5
到蘇州前先遊了古鎮同里。推拒了不斷來拉生意的三輪車,慢步一條條街走過。
同是水城,威尼斯的美是錢堆起來的,美得豪華,美得尊嚴,美得理直氣壯。同里的美是安靜的,不聲張,不雕琢,素樸的小民風味,有點失意和殘破,像許多江南古城。我照了許多黑白數位相片。特別留意那些餅乾薄似的黑瓦,密密重疊,和歐洲厚實的紅瓦多不同。但一樣有晾在屋外迎風飄動的衣服,許多白色內衣。
近黃昏到蘇州,第二早遊拙政園。買票時一個年輕導遊來拉客,我先拒後迎,一反平常雇了。這下真有人在一旁囉嗦不絕:這裡開門見山,就是那句成語的出處;這間是會客廳,講假話的地方;這間是內廳,講真話的地方;這橋就是黛玉葬花的那座橋;這石子鋪的是蝙蝠圖案,取福的意思;這四季亭四面風景都不同……
我很快後悔雇了導遊。懊惱有人在身旁嘮叨礙事,也不喜歡他一臉俗氣,最主要在討厭這些園林。之前我已見過朱家角的課植園、同里的退思園,這四大園林之首的拙政園是第三座。面對那些曲徑迴廊亭台樓閣假山假水,毫無讚嘆,只覺造作、擁擠、氣悶。這精心設計的「自然」,如同裹了小腳的山水,供在桌上的奇石,透露出一種小鼻子小眼睛自鳴得意的姿態。行前我已知大約不會喜歡,現在只想逃。尤其所有圖案和布局,寓意無不在長命富貴多子多孫,原來詩情畫意背後是這樣俗不可耐。難怪中國人一到過年,開口便恭喜發財。想《紅樓夢》裡大觀園初成,賈寶玉做導遊,每到一景便為賈政吟詩賦景,真可憐他。
我一路「欣賞」,一路與這種繡花山水似的江南園林美學,和其中所透露的中國文化的功利世俗心態生氣——如果美的出發點是功利,還能「美」到哪裡去?根本就是虛偽、醜惡!我寫〈也是我家後院〉時,提到中國花園精心擺置木石有如家具,「卑恭諂媚露出奴氣」,還沒實地見識過園林。那時似乎故意語出驚人,其實一點也不,只是有點自知之明。這時見了果然,一點也不錯。
越看越煩,興致大壞,出來見到宋司機如見親人。懶得再多遊歷,提前回上海。
6
想看看上海弄堂和北京胡同、台灣巷子的差別,回到上海,便先請弄堂出身的宋司機帶我去看。先看了幾條窄小破爛的老弄堂,還看了一處高級的新弄堂。剩下一點時間,讓宋司機帶我到時髦的新天地去。
開會期間和朋友來過這區,在別致的「透明思考」喝茶聽音樂。這時我找了家咖啡館(特地避開星巴克),在角落坐下,拿出數位相機,邊喝咖啡邊刪除壞相片。但凡照了相,我都儘快找機會做這第一步的剔除工作,儘可能心狠手辣。
收起相機,再隨意翻閱特地帶在身邊的書:宗白華的《美學散步》和木心的幾本散文集。在杭州時,旅館不遠便是東華書店,我去了兩趟,亂抓了幾大疊書,手邊的宗白華和木心便是那時買的。咖啡館裡有不少外國人,也就是,白人,西裝頭髮整齊,看樣子都是商界人。當然,大多數是年輕的中國人。我邊看書邊看人,腦袋裡分析整合的部分一下子叮叮噹噹熱鬧起來,忽然興致回來了,有了獨人旅行優哉游哉的樂趣。
是因為身在咖啡館嗎?(我聞得到自己那小市民的氣味了。)是因為喜歡所看的書嗎?也許都有,然癥結應在不必和景物遊人時間對抗。不過老實說,我寧可有B和友箏在一旁打鬧分心。自己逛不知為什麼格外挑剔,很容易就覺得煩躁厭倦。 (上)
【2008/04/07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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