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向拱不出名,道理很簡單:要是向拱求名而得名,就沒有趙匡胤的天下,甚至沒有宋朝了。說書人看不慣這種事,只能藉由小說扳回一城。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千古懸案?我們該認識一下──向拱!
香港孫述宇教授近三十年前著有《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時報出版),有以《水滸傳》為「強盜寫給強盜看的教科書」一語沉著痛快,發人深省;於「義」之為字容有「真」(行而宜者)、「假」(義肢、義父母)兩訓之反覆申明,尤其點出了「盜之有道」的深諦。然而宋江等三十六人故事是不是還有旁的來歷可考呢?《宋史‧卷三百五十三張叔夜傳》提到宋江不過百數十字,那是發生在張叔夜再知海州之時,「(宋江)起河朔,轉掠十郡,官兵莫敢攖其鋒。」爾後,是張叔夜運用諜報人員的偵伺和敢死隊的埋伏,暗中燒了宋江等人據以為退路的海船,宋江才投降的。這一幫巨盜降後甚至根本沒有討方臘的戰功──而擒殺方臘的更不是小說裡的武松,而是日後成為抗金名將的韓世忠。
然而宋江這個名字,為什麼會被小說家接收了來,塑造成能與政府分庭抗禮的豪傑人物呢?或者,另有某個人物,原本是個豪傑,因種種緣故,不得其名而傳;故而到了小說家筆下,索性借了宋江的名字,再附會上這豪傑的事蹟。從表面上看,敷衍的不過是個子虛烏有的俠寇梟雄;往骨子裡尋,刻畫的卻是值得索隱發微的迷蹤蜃影。
中國歷史上的任何兩個朝代更替之際,都有其茫昧朦朧、難以盡述之事。也往往是最容易湮沒英雄豪傑事功的歲月。讓我們先擱下宋江、張叔夜和韓世忠,將視線推移到北宋尚未開國五代時期。
石敬塘自立為帝,國號晉,是五代之中的第三個小王朝,此公常周旋於塞上異族的弓馬斧鉞之間,以養邊自重為能事。他派駐在太原的行政長官叫劉知遠,日後篡了晉,史稱後漢。而在劉知遠篡立之前,太原已經是天下英雄麇集之地。劉知遠的皇位坐了不到一年就死了,他的兒子劉承佑繼承大位,卻時刻膽戰心驚,最怕先王手下的人才造反──其中最堪忌憚的是郭威,劉承佑便總是派郭威赴戰。郭威卻能屢次下河中、退遼師,反而愈發不可一世。這個郭威也有許多門客,其中有一人才具特別出眾,名喚向拱──值得我們注意的就是向拱,一個豪傑。
根據宋人張齊賢所著的《洛陽搢紳舊聞記》所載:向拱二十多歲的時候,還是潞州地方的一個小流氓,與鄰家婦人通姦,那婦人另行買兇,殺了本夫,兇手除了索錢數萬之外,還要求那婦人下嫁。向拱得知此事之後,連兇手帶鄰婦一併殺了,「擲首級於街市,且自言曰:『向某殺此婦人。』徐徐掉臂而去。」直到石敬塘即位之後大赦,向拱才又以俠者的身分回到潞州。
這樣一個以「橫行鄉里」言之並不為過的人物畢竟有了不一樣的際遇。他的父親給他聘請了教書的師傅滕秀才,為言周處故事,向拱於是折節讀書,發憤向學。直到父喪守制期滿,向拱才在滕秀才的勸說之下,展開了客遊諸郡之間的策仕生涯。接下來的這一段經歷在它處並無詳載,毋寧卻十分要緊。向拱欲赴河中,須經石會關,認識了守將郭勳,郭勳欣賞向拱的談吐器識,希望能留他在身邊一用。但是向拱看得出來:石會關地僻民窮,不能大用,遂堅辭告別。郭勳明白地對向拱說:「方今盜賊滿路,你帶一個小僮僕,趕著兩頭驢,儀容俊美、衣服鮮麗,不像是沒有幾文家當的,此去恐怕會遇到凶險──最近我又聽說有一夥盜賊,離關鎮五七里,隨身都帶著弓弩器械,過客沒有能保全的。勸你還是再等待些時日,若是能鳩聚伴侶三二十人,我再召集些關中的丁壯,送君出關路豈不穩妥?」向拱仍舊謝辭告別以去。
實則向拱另有謀略──他偏向盜藪而行,是有目的的。場面確實驚心動魄:果然強盜們現身路旁,各持弓箭,向拱卻上前這樣說道:「我是個現役的軍將 ,失主無託,今往河東,是準備投託明主,建立一番勳業的。而今除了一僮兩驢、隨身衣裝、一兩貫盤纏之外,更無財物。我也知道最近走這條路的,往往遭人劫剝,所以特別希望諸君周旋,是不是勞煩諸位差遣個三五人,送我前途一程呢?」
這番話說得嶔崎磊落,氣宇軒昂,讓這一班盜匪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因應。內中一人長髯大面,壯捷魁偉──顯然就是盜魁了──笑著跟同夥說:「這小子敢要我等相送,這是什麼話?」另一人說:「他既然隨身帶著弓箭,就讓他試射一弓,如何?」盜魁於是對向拱說:「咱們兄弟方才在這兒賭射,你也來試試手罷?」向拱謙讓了許久,群盜反而愈益好奇堅請。向拱裝作不得已狀,「取弓箭射兩頭,凡箭皆出括可半寸許。群盜驚歎,留坐與語。」非但如此,這個盜夥還跟郭勳一樣,招待向拱住了好幾天。等交上了朋友之後,向拱再把這一撥人馬帶回石會關,見了郭勳,從此建立了北宋前夕第一番「招安」盛舉的規模。這當然不只是石會關一地一夥而已。
向拱日後投入郭威帳下,偏逢後漢劉承佑忌才謀刺郭威不成,反而讓郭威改立新主,進而領取天下,自立為帝,國號周,定都開封。此時的向拱由宮苑使而昭義節度使監軍,而都監,而陝州巡檢兼領陝州府,以至於擢升神武大將軍,即使後來郭威死後,養子柴榮繼立,仍然倚重向拱甚深:「當世宗時,下秦、鳳,戰高平,戮馬步都校何進、樊愛能,已降數百人,皆中令之功也。由是世宗兵威大振,南北廓地,所向無前矣。盡淮南、朔南、霸上之境,皆為內地。歷南院宣徽使,仗節鉞於方面,西京留守,官至中書令。」這樣一份不世之功,史稱十六字如何?「令名終始,勳業顯赫,近朝侯王,一人而已。」其中最值得注意的細節是:能夠以招安罷戰為名義、以封卿供祿為手段、以通餉編田為說詞、以休養生息為目的,這一整套由石會關外山林之間擴充、經營起來的事業,穩定了五代末年的半壁江山。然而,我們從來未曾察覺:這個「橫行鄰里」的惡少有一絲半點攬權自重的野心。他結合盜藪,串連地方械鬥勢力,望重十方,威名遠播,可是卻沒有建立過任何一支屬於自己的部隊,也從未割據過任何一處屬於自己的疆土。
趙匡胤受禪登基之後,曾派專使入洛陽,給向拱加了官銜,封為中書令、侍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算是宰輔之尊了。然而向拱若是有心更上層樓,成為一個霸者,無論以實力論、以資輩論,都可以輕易將趙匡胤尚未到手的半壁江山翻覆於掌股之間。當李筠引北漢兵征討趙匡胤的時候,倘或向拱據河南而掣趙之肘腋,趙宋很可能就淪覆於中洲之地,日後也就沒有大宋這一朝了。
向拱沒有這樣做。他從來不是個名利之徒,他是個不想發動戰爭的俠者。他的名字被宋代的史官有意地忽視,他對天下安定的重要貢獻也基於「天無二日」、「功高不得震主」的權力規律而隱沒不彰。但是,如果民間不會忘記他,說書人就不會忘記他,故事就不會忘記他。當一代又一代的人還能知道向拱,還能想起向拱,卻發現官司文書和公共議題裡再也沒有人提及向拱的時候,值得被述說的人自有可以流傳的名字──
請你把「向拱」二字的子音和母音顛倒一下,是不是就發現了「宋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