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絳血腹中文,嘔照黃昏漾漪紋,
病裡不知身是骨,臥床如石夢寒雲。
和他相較,老朽顯然悟性不足,雖偶羨王維那種「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的悠然自得,但於今仍深陷滾滾紅塵,修啄遍體鱗傷的翅膀呢!
●
在現代社會中,體悟靈飛旨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有些人花大錢搭火箭,要去外太空觀光;有些標新立異的公司,還準備出售月球土地。其實,我們地球人,本身就搭乘地球這個巨型的太空載具,日夕無休的繞日飛行,而且是終生免費的太空客。我們的精神,可通過感悟,隨意進出「時光隧道」,讀唐心就在唐,讀漢心就在漢,時時與古人俱,風簷展卷之樂,何嘗不是靈魂的飛翔?
俗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又說:「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疾病災殃。」人人頭上一塊天,有著變化萬千的不同遭際。老朽早年親眼見過若干吸食正牌毒品的人,從鴉片、白粉到打嗎啡針,戒毒時,痛苦得哀嚎慘叫,遍地打滾,有的還會爬到樑柱上,抖縮得像病猴,非得用鐵鍊把他們鎖住不可。於今毒品充斥,什麼紅中、白板、安公子和孫悟空、強力膠和大麻、搖頭丸和K他命……這些新時代的玩意兒,老朽從沒見過,只是早年讀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時,他寫到基度山伯爵,在小島石洞中宴客,飯後曾請客人吸食一種粉狀物,正是當時產於印度的特等「大麻精」,它的毒性雖遠不及嗎啡,但因特殊的麻醉作用,使人食後產生幻覺,恰如長出了老鷹的翅膀,騰雲駕霧般的飛翔再飛翔……基度山伯爵只是小說家所創造的人物,但我懷疑大仲馬本身就曾嘗過大麻的滋味,要不然,怎麼把那種幻覺刻繪得那般細緻?
我們不妨把吸食毒品後的飛稱作「幻飛」。不顧身心戕害而愈陷愈深,於今迷溺幻飛的人比比皆是,往往是吸食容易戒絕難,那是一種精神的鹽酸,會逐漸剝蝕人面對現實的勇氣。老朽無法苛責藉「幻飛」逃世的人,因老朽本是菸鬼和酒鬼,每天煉丹、哈草、猛灌黃湯也,最近總算不再「飛觴醉月」,把老酒戒掉,那倒不是基於什麼道德理由,而是覺得「醉飛」浪費稿紙──總是把字寫到格子外邊,看上去像開車撞上安全島,有些老生怕怕而已。
另一種情非得已的飛,應該稱為「驚飛」。人在生死俄頃,受到極大驚嚇,駭懼萬分那一霎間,比如在萬丈懸崖邊不慎失足,在洶濤怒海中突然崩舟,或是高空飛行時飛機失事,絕大多數人都會嚇得魂飛魄散,屎滾尿流,心膽俱裂,就生理學言之,根本處於靈魂出竅的虛脫狀態。凡是有過這種「驚飛」經驗的人,即使倖獲生還,也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如:失憶、失語,歇斯底里或無端驚怖等等。若是遇上自然的劫難,充其量只能歸諸個人的劫數,在數難逃,死於「非命」。哪怕是再高明的命理師,能演算出「常命」,但對「非命」之數,也只能隱約預感,無法確定預告也。
倘若是出於人類暴力,挾持無辜善良,造成完全違反人道的人為災劫,那就深值議論和探討了。歷史上的黃巢、李闖、張獻忠,受到萬世口誅筆伐,因他們殺人如麻的行徑,根本都是「非人」的所為,歐陸的暴君尼祿和近世的希特勒等,也都是些殘暴的魔王。
和「驚飛」可相比映的,或可稱為「病飛」。很多神衰體弱的人,疾病纏身,像有妄想症的患者,成日成夜多在妄想中飛行,有心臟病的患者,不乏死去活來的飛行經驗,重傷昏迷者,也有同樣的經歷。當他們從沉迷中醒轉時,會娓娓道出所見的光景,其中大多數自言見到眩目的光芒,他們便開始向光中飛翔,他們的衣物一件件的脫落,沒有累贅,沒有重量,感到無比的輕鬆,有的還坐在半空的吊燈上,看到親友圍繞在自己的身體旁,不斷的呼叫。當他們被鎖鍊般的哀泣聲拖住時,衣物又加回他們身體上,越來越沉重了。等他們睜開眼,回到人間,才發現病還是病,痛還是痛,飛天的快樂消失了,換來的是驚愕和迷茫。一位經常發高燒而陷入昏迷的病家,曾形容他在高燒時自覺變成一支羽箭,在漫天昏黑中疾飛而前,每碰到一種阻擋,便轟然迸裂,好像腦袋撞上鐵牆一樣,飛翔和撞擊反覆輪替著,腦中滿是風聲和雷聲……
近年報載在大陸雷州,一位老婦人在醫院死亡,經醫檢驗確定,送進冰凍的停屍間,她唯一的兒子出門辦事,兩天後得信趕回來,跑去領屍埋葬,打開停屍間的門,赫然發現老媽坐在供桌前,把供物都吃光了。記者問她有何感覺,她答說:「我夢到又冷又餓,只好爬出來找東西吃,要是沒有這桌供物,我早就餓死了!這鐵門關得緊緊的,飛也飛不出,兒子若不及時趕來,凍也把我凍死了哩!」
死亡,在一般人的意識裡,總是一宗比較恐懼的事,貪生怕死原是人之常情,但經歷過「病飛」的人,反而樂於把死亡當成一種歸屬,並不覺有何痛苦和困難。一位醫界人士形容,死亡的痛苦,最多等於拿掉一顆牙齒,只消一聲←嚓就完成了,至於在睡夢中辭世的人,算得上是有福豪華型的,連那一聲←嚓也免掉啦!
有一些死亡是在極度歡樂中完成的,那不同於「病飛」,而應稱為「樂飛」。養生學家常勸告人,人可「恆樂」而要深戒「極樂」,唯恐樂過了頭,變成「樂極生悲」。但這種勸告,很多人都聽不進耳的,有人認為:人活在世上,財又不貪,色又不沾,只求「快活」兩個字,快活就是「爽」!飆車族風馳電掣,只圖那種速度感,狂舞族嗑藥狂舞,日以繼夜,只圖享受那種搖滾飛騰;多年前,世界少棒賽決賽,中華對美西,一直被美西壓著打,最後一局下,中華小將大棒一揮,撈成再見全壘打,一位老翁遠隔重洋,坐在電視機前觀賞,當小白球飛出全壘打牆時,老翁就雙手捧心掛掉了!一臉笑意替生命畫下完美的句點。一位高齡的老太太和老友雀戰,她做出一副罕見的大滿貫牌,門清,不求,清一色,雙龍抱,獨聽卡五餅,竟然自摸到了,她推開牌,盪出三聲哈哈哈,喊一聲:「妳們看!」話剛喊完,她把頭一歪,就用那副牌當成她的極樂枕,走了!
也甭羨慕他們這種樂飛,那可比中大樂透的機率更少,並非人人能夠輪得到的。
●
最後一種飛,帶有極深的魔性,姑且稱之為「狂飛」,像小人乍富的人,雞犬昇天的人,狼心狗肺的人,倚權作勢的人,陰險奸詐的人,爭名奪利的人,大權在握而毫無文化教養的人……一旦從糠籮跳入米籮,就會耍盡奸狡,費盡心機,用盡權謀,師心自用,猛樂狂歡。古諺有云:「獨樂樂莫如眾樂樂。」此輩只講求獨自「狂飛」,哪還會把窮民百姓看在眼中。小人乍富,窮抓猛撈,陰險奸詐的人,像川劇中的角色,不斷變臉,不變的是唯利是圖的本旨,說來都是危害社會的蠹蟲,獨攬大權的人,自以為是,目空四海,走起路來都自覺是在飛著,一味講求獨自狂飛,哪還顧得千百小民投水和燒炭?面對天昏地暗,群魔亂舞的社會,卻又無處可遁,無地可隱,真箇是:人間何處覓桃源?老朽真想重回孩提時代,展開夢的翅膀脫出茫茫苦海,遠離滾滾紅塵,飛呀!飛呀!把世間的一切記憶扔開,飛向自然的遺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