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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28 16:27:17 | 人氣3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藝文賞析】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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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
【聯合報╱曉風】
2007.11.28 03:09 am
 

我對自己年輕時期的作品悔不悔呢?好像沒什麼可悔的,舊作品就像小時候的舊照片,它跟現在的我長得不像,但畢竟,那也是我,非常真實的我……

三十歲,我應邀去演講,那天學生濟濟一堂,講些什麼,我現在已忘了,只記得後來有個學生提了個問題。問題內容也不全記得,記得的是他的措辭:

「請問在年輕的時候,對××問題,你的看法如何?」

我愣了一下,說:

「年輕的時候?你是指我現在已經年老了嗎?現在就是我年輕的時候啊!」

下面哄堂大笑。

哎,年輕的孩子未免太仗勢欺人了,仗著他們自己年方二十,就把三十歲的看作「老一輩」,歲月催人老居然不夠嗎?還要加上人為的壁壘分明來推波助瀾嗎?如今民國九十六年了,我的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乃至六十歲都過了,如今如果有人再問我:「當你年輕的時候……」我大概可以平心靜氣回答一些話了。可是,好像也不必怎麼回答,作為一個書寫者的好處便是,我的年輕的脈動像樹幹中心深淺有致的層層年輪,一層層都鑴刻在文章裡了。當然,如果你要問我,那麼,你終於承認你老了嗎?哦,不,我會很困惑的回答你,我沒老,但也不再年輕,我嘛,嗯,我正處於「某個適當的年齡」。

年輕的時候,老教授勸我們:「小心下筆啊!古人說『悔其少作』,到晚年後悔就來不及了啊!」

老教授當然是好意,而我們那個時代年輕人反抗長輩的唯一方法便是悶頭不吭聲,然後在內心裡來一段無聲的「頂嘴獨白」。

少作?什麼叫少作?王勃死於二十六歲,他如果怕這一點,則他一輩子都不該寫,因為他一生都可說很「少」。但當然如果以他自己的一世作標準,則十三歲(他的中年)以後似乎便可以寫了。古老時代的文化裡面不免有點尊老抑少的毛病,但除非我們預知生命長度,否則也說不上什麼叫「少」。而且,文章未必都是教忠教孝、經世濟民的大道,未必都有哲學的、倫理的厚度,一篇文章如果只是寫所見抒所感,哪裡有什麼悔不悔的?那些指導別人該如何唾棄某政黨,追隨某政黨的文章,事後發現新政黨更壞,原來自己害了不少人——寫這種文章的人才該悔其少作。至於名滿全球的畫家,其老筆雖然遒勁華美,但想來他也不會為自己幼時畫的一張小貓圖而臉紅吧?相反的如果他幼時沒畫那張畫,現在想來畫,也畫不出來了。文字寫作和音樂和繪畫一樣,作者的表現是一個一個階段的,幼時寫不出老時的練達,但老時也寫不出童時的稚拙。

從大學時代第一次聽到「悔其少作」,已有接近半世紀的時光了,我對自己年輕時期的作品悔不悔呢?好像沒什麼可悔的,舊作品就像小時候的舊照片,它跟現在的我長得不像,但畢竟,那也是我,非常真實的我。

在我寫作歷程中,因為一張「毯」竟讓我兩次獲獎。我二十五歲時出第一本書《地毯的那一端》,翌年該書得了中山文藝獎。三十九歲復因《步下紅毯之後》得到國家文藝獎。我對這一切俯首感激。總是前輩的一番黽勉之意。

近年來學校裡常出現一些怪事,我稱之為「自我膨脹術」。學校發一種表格,叫我們填自己「近年所獲之獎項」。其實一個教授關在自己的研究室裡讀書,這是單純明瞭的好事,「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論語‧憲問》)你幹嘛管我得不得獎呢,仗著自己年紀大了,就直話直說也無妨,我填的資料如下:

「該得的獎都得過了,最近沒得獎,最近都在做評審委員,評審別人得不得獎。」真正的獎其實不來自獎金獎牌,而來自讀者、觀眾或學生感激的回頭一瞥。

大概是六○年代吧,美國有人畫了一張「微笑的臉」,這個商標只是一面圓形裡「兩點加一弧」(兩點代表眼睛,一弧代表嘴),但因專利權,他竟而致富,他的圖形在處處出現。

我的書名後來也每天在報紙出現,大概大家覺得「結婚」一詞太普通,因此凡有結婚之事記者總要說「步上地毯的那一端」,這詞兒後來不知怎麼在香港大陸也有人用,可惜我們的版權保護不力,否則我也致富了。

但想想世間事哪能計較那麼多呢?天天有人結婚,結婚又必奏〈結婚進行曲〉,但作曲家孟德爾頌曾經得到什麼呢?(按,婚禮常用曲有二,另一曲是華格納所作,更為通用。)孟德爾頌的曲子是根據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寫的,而孟氏也沒辦法付費給早已死去的莎士比亞。莎氏的故事又是巧手編綴,把三個故事匯為一流,再自出機杼。真要計較,且事事付費,一筆帳不知要怎麼算了。退一步想,元曲中有「壽過顏回,飽似伯夷,閒如越范蠡」(張可久句),我比那三位先賢的命運好多了,自當謝天之恩。至於毯不毯的,由人去用吧,反正結婚這事一時不致消失,祝福那些步上紅毯的好男好女。

檢視舊作最難過的是故人劉俠已作古。但我為《閃亮的生命散文選》寫的序仍見證了一段友誼。

〈聖誕拓片〉一文中有幾個人當時都姑隱其名,現在三十年過去了,不妨說出來吧!捐錢給窮人的人是趙滋蕃,聖誕節去看母親的空軍飛官是歐陽漪棻,他是當年曾經打下米格機的英雄。自製聖誕卡的神仙眷屬是亮軒和陶曉清,他們是黑頭偕老的比翼鳥。

這兩年,出版界不知怎麼回事,紛紛把19cm×13cm的書改成21cm×15cm的格局。我這本二十八年前的作品也被要求重印,重印又「被編輯規定」要再寫篇新序,這一番回顧,真是令人心驚意折。秦少游根據小杜的詩,說:「十年夢,屈指堪驚。」十年就已經堪驚了,那,三十年可怎麼辦呢?我看,也只好算了,驚慣亦不驚,隨它吧!仿如有人有陰陽眼,我輩則無,我們如果偶見一鬼,想必嚇到昏厥倒地,但那慣見鬼的,好像也並不怎麼樣,世上事物,真可怕的並不多,包括鬼,以及疾如彈丸的歲月。

【2007/11/2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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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落葉之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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