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將黃鶴樓視作文本,絕不是完全憑空虛擬的,它來自實存過的高樓,氣象萬千的地理空間,令人遐思的神話故事,以及使人感動的歌詩與文篇。這一切凝聚成黃鶴樓的文化意象,不因樓塌而消逝,卻因樓興而復活……
黃鶴樓是中國歷史名樓,佇立於長江中游之黃鶴磯上,初建於三國東吳黃武二年(西元223年),至南朝時已有天下絕景的美譽,此後興廢無常。至近代,清同治朝八年(1869)於太平天國之亂後重建新樓,十五年後毀於大火,但殘跡猶存。張之洞曾予修建,但已非復舊觀,有警鐘樓之稱。即此非復舊觀之黃鶴樓,也於1955年因興建跨越武漢的長江大橋而遭拆除。三十年後,始再度重建於武昌,以至於今;雖形貌似古,但已是鋼筋水泥的現代結構,亦實非舊觀。
數千年來不知有多少個樓塌了之後,沒沒無名,如寒潭之雁影,稍縱即逝,消失於人間。然而黃鶴樓因其位居要衝且享盛名,雖屢廢而屢興。黃鶴樓之名,因八世紀崔顥的一首〈黃鶴樓〉詩而更熾,誠如清代詩人趙甌北所謂「樓真千尺回,地以一詩傳」,一如江西的滕王閣因王勃的〈滕王閣序〉而得名,湖南的岳陽樓因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而得名。於此可見,美詩妙文不僅可使其人流芳百世,且可使樓閣永垂不朽。
使黃鶴樓不朽的崔顥〈黃鶴樓詩〉是這樣寫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淒淒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就格律言,這首七律於平仄對仗俱不講究,絕非正格,然而一直被公認為絕唱,如論者所謂「意得象先,神行語外」。從詩的意境說,德清俞陛雲指出,大凡律詩難能「一氣旋轉」,而崔詩不僅獨能,而且「飄然不群,若仙人行空,趾不離地」,予人以空靈高遠之想,才成為絕唱。毫無疑問,此詩格高意遠,後無來者,即如沈佺期〈龍池篇〉與李太白的〈鸚鵡洲〉,雖亦高遠,畢竟同調,並不能超越崔詩的境界。清代黃仲則詩情洋溢,才高八斗,有云「坐來雲我共悠悠」,不過模仿崔之「空悠悠」句,託想空靈而已,雖有與崔爭勝之意,無奈仍然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至於沈德符《萬曆野獲編》所載仿改崔詩之作,所謂「帽套一去不復返」以及魯迅的「文化一去不復返」云云,事類傚顰,不過是為了達到嘲弄戲謔的目的,益感崔顥此詩之意境,高不可攀。
從內容而言,崔顥此詩雖著眼於黃鶴樓三字,黃鶴亦一再出現於詩中,但對其所見的黃鶴樓到底是什麼模樣,是三層還是二層,並無描述。這由於詩境講究含蓄,不可能是一篇幾尺幾寸的建築報告。歷來詩人墨客吟詠江畔之樓,大都從江湖勝景入手,諸如李白的〈與夏十二登岳陽樓〉有云:「樓觀岳陽盡,川迴洞庭開」,又如杜甫〈登岳陽樓〉有云:「吳楚東南折,乾坤日夜浮」,再如沈暉〈登黃鶴樓〉有云:「高凌霄漢三千丈,俯視湖湘二百州」。崔顥詠黃鶴樓並不從江湖勝景入手,而取仙人曾乘鶴來訪故事,而鶴與仙人俱往,且一去不返矣,留下鶴去樓空的無限惆悵迷惘之感。此種惆悵迷惘,還可以聯想到「浪淘盡千古人物」,而今安在哉!在歷史上曾經是活生生的英雄人物,而今只留下無聲的遺跡。這種感受是超越時空的,正是「白雲千載空悠悠」、「煙波江上使人愁」。崔詩所呈現的是王安石所謂「丹青難寫是精神」的精神,丹青難寫而詩可傳神。神既傳矣,即使遺跡消失,精神亦可長存。黃鶴樓雖然幾度消失,但黃鶴樓空靈灑脫的精神面貌,一直在人們的記憶裡,也使已經消失的黃鶴樓能夠一再重建。
黃鶴樓因景成名,因詩而傳,留下遐想與空靈的美感,並形成一種固定的文化意象,此一抽象的意象才是後人心目中真實的黃鶴樓。黃鶴樓的真實形狀,多高多大,反而無足輕重。事實上,最原始的黃鶴樓其形狀如何,已難考訂。南宋楊濟說:「樓凡三層,外圓內方。」永樂宮壁畫裡的黃鶴樓則為兩層。宋、元、明圖軸裡的黃鶴樓形制也不一致。這些畫作未必是實地寫生之作,可能是根據若干材料的懸想擬作。不同時代重建之新樓,也不是坐落舊址,更非原物。然則,後人對黃鶴樓的實在形狀,雖不可能有一個確切的印象,但抽象的黃鶴樓形象反而是相當一致而明確,黃鶴樓的名聲重於形狀,因而黃鶴樓作為一個歷史與文化概念,才是永久長存的。
因詩而傳的黃鶴樓,使後來者不敢題詩,然而往往觸景生情,雖在意境上超不過崔詩,但還是要寫上一兩首,不是寫身臨其境的黃鶴樓,而是寫身臨其境的時代感受。當光緒十年(1884)黃鶴樓焚毀後,雖只剩下遺跡殘景,不少訪客目睹滄桑,感傷名樓之消逝,諸如王闓運歎息「黃鶴樓空餘古磯」,黃遵憲歎息「我來無壁可題詩」,康有為歎息「鶴去樓燒磯已空」,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不僅鶴去樓空,連磯上之樓也已消失,又是何等惆悵?他們三位所見,顯然是張之洞修復之前的黃鶴樓,所以才說「樓燒磯空」、「無壁題詩」。
歷來騷人墨客不僅感歎樓空,更涉及自身的處境。千古以來,真不知有多少人見此古樓,不斷興發當代的心緒與感慨。如毛澤東寫的〈菩薩蠻.黃鶴樓〉有云:「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酬滔滔,心潮逐浪高。」他從黃鶴樓所在的遼闊空間落筆,那裡有華中地區難以確定的九條大河,故用「茫茫」來形容,以及貫穿南北的粵漢鐵路,故用「沉沉」來形容。描出遠景之後,再寫近景:漢陽城北的龜山與武昌城內的蛇山,好像「龜」與「蛇」在煙雨蒼茫中封鎖了東流的長江。崔顥曾說「黃鶴一去不復返」,卻不知去了哪裡?唯殘樓猶在,供游人憑弔。他身臨其境,把酒灑向滔滔大江,興發豪語,然江間波濤洶湧,觸動他的心潮也跟著浪濤起伏。毛澤東寫這首詩在民國十六年(1927),正是中國共產黨最黑暗的一年,瀕臨滅亡邊緣,不免徬徨猶豫,但老毛畢竟是老毛,在黯淡的境遇中仍暗藏樂觀進取,「龜」與「蛇」雖然封鎖了大江東流,卻未忘陸放翁的詩句:「姓名未死終磊磊,要與此江東注海」,最後還是會突破龜蛇的封鎖,東流入海。
蕭公權老師於抗戰軍興後溯江入川,途經武昌,先在舟中眺望,做了一首七言律詩:「百戰河山幾是非,危樓歷劫自崔巍;從來南渡憑天塹,終恨北門失地機;三鎮平分江水闊,孤帆遠入暮煙微;胸中無限蒼茫意,不敢登高望落暉。」他在船上所見高聳的危樓,已經是張之洞修復後的警鐘樓,當然不是當年崔顥所詠。蕭師遠望「危樓」,所發抒的是國破家亡的悲涼,「落暉」豈不象徵國家當時的處境,真不忍登樓目睹也。他畢竟還是勉強登樓,所謂「罷哭窮途強上樓,樓高翻助杞人憂;四天雲結低含雨,萬籟風鳴慘帶秋;我始欲愁山北向,古皆有死水東流;錦江西溯無多路,猶及殘生作漫遊。」通篇幾皆觸景生情,藉樓興發。詩人面對戰亂,離開安居的清華園,感到前途茫茫,勉強登樓觀賞,奈何全無心情,反而增加對個人以及國家的杞人之憂,其落寞可以想見,根本不會也無必要想到此樓是否是崔顥當年的舊觀。
從1955年到1985年的三十年間,黃鶴樓連遺跡殘景都不存在了,我曾於1981年之秋到訪武漢,參加國際學術會議,縱眼大江,看不到黃鶴樓的一點影子,然而與唐長孺教授唱和,我說「五洲學士欲登台」,唐先生說「大江望眼試登台」,都想登已經不存在的黃鶴樓,因千古留名的樓,並不會在人們心目中消失,就像我們已看不到諸葛亮,但「諸葛大名垂宇宙」,仍然可以懷想他。然則,毛澤東於1959年的夏天在廬山「冷眼向洋看世界,雲橫九派浮黃鶴」,並不是說看到黃鶴樓,即使黃鶴樓沒有因造橋而被拆除,他在廬山又如何能夠看到?他在廬山遠眺,只是想見兩湖江西間的九條大河,不覺浮現著名的黃鶴樓於其間,樓雖不存,意象猶在。若有人說,在此三十年間確曾登上黃鶴樓,那就不可思議了。
我的好朋友陳熙遠博士認為,千載而下「真正存在的是一座虛擬於文本傳統裡的黃鶴樓」。事實上,若將黃鶴樓視作文本,絕不是完全憑空虛擬的,它來自實存過的高樓,氣象萬千的地理空間,令人遐思的神話故事,以及使人感動的歌詩與文篇。這一切凝聚成黃鶴樓的文化意象,不因樓塌而消逝,卻因樓興而復活,永遠會存在於人們的記憶當中。畢竟今日楚天又出現了高聳的黃鶴樓,俯瞰長江東流,不僅僅是「文本」而已。這座新建的現代黃鶴樓,不可能是歷史原貌,然而仍然負荷著千年累積的文化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