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彷彿外星人似的硬生生摻進一個亂哄哄的大家族中。大人孩子無論誰都把他當成某種活標本似的觀賞。這樣不到一天他就嚇得落單逃跑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真的沒有什麼朋友。由於工作的自由性質,沒有固定上下班,更不是固定一家公司(而是不固定的好多家)。對他來說,幾乎無法從工作相處的機會中產生社交圈子。而他又沒有上酒吧和夜店的習慣,既不打牌又不打球,不做生意,身無要職,完全跟人沒有應酬來往。至於女性友人嘛,又全都是尋覓婚姻對象的急女,談不成就走人的那種,誰有工夫來做他的紅粉知己?
「但工作上的不固定與多對象其實正應該有更多的社交可能啊。」他的一個網友這樣寫著。「但不是我。」他回道:「我沒那種隨時跟人哈啦熟識進而交成莫逆的本事。」「為什麼不去參加他們的活動,譬如郊遊烤肉、年終尾牙之類?」這遂使他想起,幾年前曾應某個經理之邀,冒冒失失跑去參加人家公司的長周末三日遊。那些人他根本一點都不熟,大多數甚至未曾謀面過。他彷彿外星人似的硬生生摻進一個亂哄哄的大家族中。大人孩子無論誰都把他當成某種活標本似的觀賞。這樣不到一天他就嚇得落單逃跑了。
因此,在他生活裡稱得上朋友的,大概就是那幾個平日互聯的網友了。這裡面有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幾乎分散五大洲),或是從未謀面(而誰也沒計畫哪天要會面)的網友。另外,還有幾個因工作結識進而有些往來的人。偶爾(如果剛好都是單身)他會跟他們約著去看場電影或球賽,吃頓飯或到夜店喝杯酒。但真正算起來,這種純友誼非工作性質的聚會,平均一年最多三、五回。這樣想來,不禁令他發愁了。終於正視到自己缺友問題的嚴重。
也就差不多在這個時候,他收到小學同學會的通知。這在平常,他是絕對不會去的。但這回,在幾個網友的鼓勵和慫恿下:「既然決定擴大社交圈,又恨跟完全陌生的人打交道,這樣性質的聚會,不是很好的機會嗎?」「同學會完全沒有利害關係,又都是舊識,既單純,也沒壓力,好歹去看看,沒什麼可損失的。」想想也是,他不禁有些心動了。
於是趁回爸媽家之便,特地把小學畢業紀念冊找出來,還有留念簿──那種在畢業前夕大家互相留言簽名並貼上照片的紀念本子。他在燈下專注地翻閱這本硬殼藍膠皮的簿子。本來五顏六色的紙張都已褪色,且變得十分脆薄,幾乎一翻就要碎裂。有些扉頁上端黏著同學的泛黃小照,有些則無,空方框框顯出缺席的遺憾。扉頁角落上印著一些遠航的帆船、燈塔啊之類的簡單圖樣,用來象徵遠大光明的未來與前景。
鋼筆或原子筆以幼稚的字跡寫著:「祝 敏男學兄 鵬程萬里 杜聰明 上」。一吋黑白照中的平頭男孩永恆地望著前方。「敏男同窗:祝 品學兼優」。他不覺笑出聲來,什麼時候「品學兼優」也可以當成祝福來用了?一個叫張梓平的,寫說「敏男:祝 一路風順」。哦,拜託,自己又不是要出國!
學校印的紀念冊上照片的粒子非常粗,只有明顯的五官線條輪廓,幾乎看不到細部。他瀏覽每張小照和人名,仔細地一一端詳。這些個面孔和名字,夥同方才簿子上的那些舊日字跡和詞句,驀然,使他不知不覺墜入怦然心動、恍惚繚繞的過往情懷之中。黃土飛揚的操場,烈日下的籃球架,日式校舍前的榕樹排,震耳的上下課鈴聲與推搡吵嚷的孩童,傳統市場旁的文具兼書店……
班上幾個比較惹人注意的女生最喜歡說的就是:「哎,跟你說哦,我有一個祕密……」但那通常並不是什麼祕密,所謂「祕密」其實是用來詐取(或鞏固)友誼的策略。也因此,她們往往假造「祕密」。像是:「我其實不是我媽生的喔。」「我跟男生打過kiss,信不信由你!」或是:「我有發育了耶。」當然,這些話她們是不會同他說的。但他卻總有辦法將它聽進耳朵。
有一陣,不知是哪個傢伙開始一種幾乎惡作劇性質的動作。短短一兩天內,這個遊戲便傳遍了全校。那就是走到某人面前,說:「來,我幫你擠油。」或是:「你有油可以擠你知不知道?」在對方尚未全弄明白之前,他已經用兩隻大拇指下死勁地捏住你的鼻頭,狠狠地榨擠起來。瞬間,一條條細絲蛆蟲般的油脂便從鼻尖毛孔中彎彎曲曲快速地鑽出洞來!被擠鼻子的人常會痠痛得眼紅泛淚,但一直要等到他找到另個人擠的時候,才能看到白蛆蟲似的油脂鑽出毛孔的那幅驚人畫面!
想至此,他不禁微微地笑了。並開始由衷地盼望起這個同學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