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本是個神祕的東西,它的圓是地球的縮影,也是細胞的雛形,它的弧形是大自然太初之始的造化,它之滾動和碰撞連鎖反應則是現代科技重大發現的一個起源……
小小人兒安坐在沙發的一角,抵著扶手,替她塞緊背後的軟墊,再用身體和隨時可以反應的手臂護著懸空的兩側,以防她動作太大時突然栽倒。她剛隨父母外出回來,穿著件泡泡袖的淡綠連衣裙,從腰間蓬鬆散開的裙裾覆蓋著自然盤坐的雙腿,僅露出套著白短襪的一對小腳。她尚在嬰孩期,常呈現胎兒姿態,端坐這一刻卻有了袖珍仕女的風範。
安頓好小仕女,便著手打開透明食品用塑料袋,拿出清洗消毒了的皮球,她迫不及待地伸出雙手來接。比她的頭稍小一點的球被端正地捧在胸前,更正確地說,被她用全力夾住,胖嘟都的小手擠出了一點點的笑渦。
捧住了皮球,她湊在眼前凝視。就比例而言,要看到球的整體,只能遠觀,她不惜看成了鬥雞眼的凝視,就像球是一枚大頭釘……但她雙臂夾緊,球和眼睛之間剩下的一點距離使她無法遠觀,只能近察。捧住這麼個圓滾滾的東西,沒有鉤環或棍棒等易於把握的著力點,得防備它溜滑滾走,對不久前才會用手的她,是個全新的人生經驗。她的長久凝視,說不定看的並非球的外形,而是它的內容,直看進球體的科學本質去了。
這應該是一種人類的智能活動,和動物不同,頭腦運作的發展比體能的發展快速,而且加倍成長。表面看來,生命初期的人是非常落後的,七個月大的貓業已成年,雙足交替帶著球跑,有足球員的架勢,也會把球藏起來,再迂迴著去找,做狩獵的假想遊戲,甚至沙盤推演。即使對比人類年齡而推算的幼貓,對身體動作的充分掌控也遠比人類幼兒為早,在對情況的觀察和分析上,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們的小仕女捧著一個反應物理作用力的球。球能近能遠,若即若離,而她坐定了便動不了,所有玩具都得近在伸手可及之處,稍一推動便會超出控制範圍的這個新玩具,便無疑帶著挑戰的意味。她連爬行都還不會,球的功能對她全然是未知數。當大人拋擲示範時,她眼中有一抹惶惑,但是沒有小貓眼中的濃厚興趣,也全不讚嘆,反而更抓緊懷中的球,不要它動,不要它飛躍或跑走。小皮球在向她展示繼續成長的遠景,一個步步接近的未來。但在遠景到臨之前,她只要做原來的自己,以自己的方式來擁有,球這種反作用力之下的自由反而令她不安。
這是第一件由小人兒親手接過去的禮物,她的熱烈回應讓你既感動又驚訝。後來聽她父母說,早上一醒來便球不離手,抱她起床,穿過客廳廚房浴室,洗澡、換尿布、穿衣、餵奶瓶,球都在手中。仿真皮的海綿球鼓脹而柔軟,她的小手緊緊揪住一撮,竟像吸鐵碰到了金屬。
球本是個神祕的東西,它的圓是地球的縮影,也是細胞的雛形,它的弧形是大自然太初之始的造化,它之滾動和碰撞連鎖反應則是現代科技重大發現的一個起源……小奶娃對這個圓形體的初次接觸原始而感性,她用手、用眼,再用口和舌,從形狀、氣味到味道,做了各種感官的全面體驗。然後,她從對球的專注中抬起眼來,朝你嫣然一笑,伸出右臂勾著你的脖子親臉,天下再沒有比她更好的收禮人了,得到禮物的,其實是你這個送禮的人!
難道真是這一切激盪著孩子樸實的心靈?奶娃娃根本不到玩球的年齡,動了送球的念頭是由於一個聯想。直接觸動聯想的,是娃娃對大人拍打和丟擲椅墊子逗她,咯咯地笑個不停。圓錐形的椅墊填塞了麥殼,很輕,又沙沙作響。丟出去再撿回來,一再重複,她笑的是什麼?不就是拋擲的動作和距離的遠近,這個球才能有的特點?
聯想,必定有經驗做為後盾,在下意識裡鋪墊資料。上個世紀中期,當小娃兒的祖母還是個兩歲幼兒的時候,問她懷著二妹的母親,怎麼肚子那麼圓,裡面是什麼?不到二十歲的母親答道:「是個花皮球,會自己長大,然後出來。」幼兒時的祖母便時時留意母親的肚子,期待著神祕的花皮球,它必定彩色斑斕,形狀完美,這是件玩具,必定是為她而生長,出來後就屬於她一個人。
當母親從醫院回來,帶回一個哭哭睡睡,奶臭四溢的娃娃,而全無花皮球的影子,也沒有任何人記得向她解釋花皮球去了哪裡,她的失望可想而知。幼兒期的祖母不僅沒有得到期待那樣久的玩具,還成了母親的次要關注。但是,「花皮球」的身影留了下來,在臆想中昇華。年輕的母親以她浪漫的幻想,按照小女兒的尺度編了個美麗的謊言,而讓女兒進入她的想像世界,終生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