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聯合報╱嚴忠政】 |
2007.12.14 03:28 am | |
|
莎提‧巴特曼(Saatjie Baartma),1789年生於南非岡吐斯河的游牧部落。在海權高漲的時代,先是被荷蘭人收為農場奴隸,其後因生殖結構上的特徵,被帶到巴黎馬戲團與各種動物一起接受馴獸師指揮。死後,福馬林浸泡過的骨架和部分器官被西方文明當成怪物展示達一百多年,直到二千零二年,才得以魂歸故里。科伊桑族的首領在她的棺木上放著一把弓,以及一支折斷的箭,而「和平」與「人權」的反思還在持續……
以魂以魄。終於,妳又回到岡吐斯
回到河畔的方言民歌裡,聽
萬仞山壁繞出河谷
狩獵者低迴撥開林麓
這是族人從呼吸裡找到的典章,光中的天籟
屬於非洲,屬於豹。豹代表草原那頭
也有一支等待歸來的歌,因為離別
所以遼闊
因為愛,昨日和今日才成為意義
唇和唇才能讀出有溫度的名姓
唱出很老
但韻腳和我們走得很近的歌
妳看,童年時的老橡樹
剛剛有一築好之巢窠
妳的臉蛋是否也在那裡找到棲息
我看見,陽光孵出比陽光更巨大的羽翼
柔軟,燦爛,不再是黑色石膏像
不再以漫漫長夜為塑料
時間凝結成的那個
黑色維納斯
於是,眼睛還給妳
讓妳看自己的土地
(如果橡樹要被加工成軟木塞
也能順從各種紅酒與體味
不是塞住妳的靈魂、妳的耳朵)
耳朵還給妳
讓妳聽古老的歌
(如果音樂必須現代
族人一樣會繞著妳的墳塚
踏出節拍,踏出自己的影子與膚色)
膚色還給妳
讓妳真正享有自由平等博愛
情感與靈魂,全都還給妳
終於,妳又回到故里
一百多年來,每個骨節都夜夜敲打星辰
(雖然敲不碎法國國家博物館
冰冷的玻璃)
至少將星辰釘得更牢了
它們一個個陳列為人權的海圖
而妳的骨架是羅盤,是座標
在海權高漲的時代
在飛魚和海鳥都譴責詩人的時代
浪漫是翻覆天空的波濤
而妳的部落
天空中也彷彿有一隻豹,靜靜的
躺著看信仰被烏雲重抄一遍
當妳的器官
躲進比森林更陰森的福馬林
巫醫必然感嘆
神靈不曾有過頹敗如此
從一紙謊言開始
去時的路,謊言全都貿易去了
那是被錨沉重過的故事
疾病是唯一的行李
而唯一的諍友,手握鋒利的上弦月
那鐮刀,不曾讓撒旦形象崩毀
很確定的,祂用最直接的語言
讓妳聽見死亡
並且成為
求之不得的同船好友
——在一身重疾之後
在有信仰的人也背棄信仰時
然而這不是真理
終於,妳又回到格里克部落
和族人一起感謝動物捨身提供食物
雙手可以撫在胸口,稍息之後
不必立正
不必僵直
不必把自己站成草木不生的峭壁
沒有福馬林該為政治負責
終於,妳也可以將整個夜拉開
一如弓弦
在天狼星奔馳過的大草原
狩獵一頭失犄的夢
現在,我在這裡綁上黃絲帶
一行行的詩,一條條絲帶
以眾生之名
或者小說家虛構
卻真實搬上舞台謝幕的
卡秋莎。一道在復活中喊痛的疤
莎爾巴特.古拉。一條阿富汗的頭巾
莫那.魯道。一個曾經匯兌山河的硬幣
麥克.羅格沙。一根從磐石中長出來的頭髮
陳澄波。一面還沒寬容展開的國旗
裴亨奎。一通扯斷國際換日線的電話
……然後我繼續哀悼
所有道具仍在謝幕後占據龐大舞台
殺戮繼續,施工繼續
——從封閉前面三排座位
擴大到通往天堂的路
全線封閉
直到豪雨之後出現一條單向道
迎面而來的齒輪
先是咬掉我們半邊耳朵
接著號誌又像守墓人那樣站著
禁止我們
將一面垂天大鏡掘開,重新
以隆重葬禮
面對過去。世界彷彿真的聽不到也看不到
時間的骨骸
只能在故事途中選擇遺忘
忘了那年在馬戲團馴服的年獸
(據說,牠和地鐵有著同樣的血緣)
一百多年了,有人猜
牠是草食性動物
我說不是
不然文明怎會如此傷人
那年他們以好望角刮出梨渦
嘲笑,取自妳的果肉
航海家不知道
南半球和北半球有共同的蒂
共同等待千禧慶典的到來,共同的福爾摩沙
——誰的異國香氣
蕭索,稼接,初發而又錯落
這是一個全新的黎明嗎
果醬跋涉於白土司,久久不能道地的西餐
撒旦與仕女一起瘦身
一起提煉原油,倉皇介入蒙面派對
以妙齡,以日夜撫觸形象軒昂的一本正經
像阿拉伯半島
時間伸長脖子
落地的是頭顱,是愛
有人告訴我未來,未來是另一個石器時代
但我們將在洞穴裡記錄什麼
我常在夢中進入洞穴
岩壁上的象形文字是世界退化的關節
人們在更狹小的夢裡穿梭
當我擠過一條臍帶般的光
石斧與篝火旋即化作金屬
一艘名之為巴別塔的太空船
緩緩升空,向更無邊際的信仰飛去
右舷不斷傳來落日的敲擊聲
左舷與孤獨摩擦
但那不是我們要的火光
不屬於早晨,長夜將盡的
一個全新的到來
孩子嗜甜,也經常得到寬恕
如同我們念念有詞的和平
(不可否認
妳畢生的象徵傷勢太重)
莎提.巴特曼
再次念出妳的名姓
所有音節全都蛀牙
不知道是族群的果實太甜,還是
念完禱詞忘了漱口
反正,很難舉證的
一如仇視的藝術
關於滿地的複寫紙——
那炸開的炮竹煙火,沒有人問
誰在這裡抄寫黑函
致另一個時代
是的。我們還沒回到光中
一把弓,一支折斷的箭
世界是否就此熱愛生命
熱愛和平
我們可以輕易推倒銅像
卻在廣場上
豎立更堅固的立場
孔雀東南飛
碳纖維的孔雀,攜帶電子地圖和導彈
測試愛與勇敢之間
能有多大規模的呼吸
嘆息的風
明天還要打落多少肺葉
枝柯錯落
當明天的第一道陽光
在樹下緩緩展開羽翼,緩緩呼吸
我們是否也找到
呼吸的意義
今日大霧
詭譎的氣候像中世紀的騎士
從樹林中殺出滿地落葉
他叼著玫瑰,行高跪姿
向我求索
一名聖潔而又親切的女孩
她被命名為光
長得像教室喜歡舉手發問的小孩
也像一名舞者
在腳尖找到天鵝對湖的承諾
或者,像一張反覆摺錯的色紙
但因為有愛悠揚
更像手風琴在街頭藝人手裡
變成光中的天籟
圍繞著她的,所有魚尾紋
都回到聲音的上游產卵
【2007/12/14 聯合報】@ http://udn.com/
|
++++++++++++++++++++++++++++++++++++++++++++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