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剎那之中
蘊含著戲劇智慧的種子
2006年一月,我到了史丹福,這下時間好一些,我有八周可以做創作。我用同樣的問題問參加課程的史丹福大學學生,得到非常不同質感的答案。一位來自芝加哥的男同學想起他從小最要好的朋友,是他鄰居,在他們十五歲那年,好友的爸爸因為懷疑媽媽有外遇,拿槍殺了他媽媽,他媽媽死在我學生家門口。然後爸爸逃亡幾天之後,打了一個電話給我學生的父親,也是他最好的朋友,說了一些聽不懂的話。第二天,他們在另一州找到這位先生的屍體。
我有一點傻眼,因為沒有處理過這樣的題材。在沒有得到更好故事的前提之下,我就展開工作,最後演出的作品叫作《為死者說故事》(Stories for the Dead)。對於史丹福的學生來說,我的創作方法非常有意思,既自由,但自由背後又隱藏了許多技術與經驗。導演助理Will Gutierrez在節目單上如此描述:
創作過程開始的時候,同學們收集真實故事,關於家人或朋友,可能被「卡」在「中陰」中。這是藏傳佛法的詞,意指死亡與再生之間的階段,但也可用於其他的「之間」狀態。同學之間分享故事激發了關於許多主題的對話,最後,其中一個故事便成為即興工作的跳板,而本劇主要是用這方法建構的。
賴導演一場一場列出許多邊線與目標,學生演員根據這些做即興的表演與對話。同學們輪流用筆記型電腦記錄每一場展開的即興表演,每日給賴老師一份紀錄。他接著根據這紀錄繼續工作,第二天帶來新的想法或方向。這整個過程跟一般戲劇製作是相反的。一般戲劇製作是從已經完成的文本開始,但這個過程允許基調和內容上許多無法預料的變化。
我們的故事在開始發展的時候是不折不扣的寫實主義,但到學期中,它開始幻化成一種形而上、幾乎詩意的形狀。過程中,演員個人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像是童年的故事,都變成戲劇元素。
我自己當時在節目單上用以下的字眼說明即興創作方法:
……這個方法可能看起來很神祕,即使你身處其境。所以,第一次與I.D.A.團隊見面上課時,我發了以下的筆記。這筆記未必使事情更清楚:
作為劇場中創意工具的即興表演,要能
相信:
必須找到角色才能找到戲;
角色能夠創造出戲;
演員所知道的關於角色應該多於導演;
「X位尋找劇本的角色」是正常的,不必害怕;
透過過程,創意團隊的目標漸漸被揭露出來;
任何剎那是特別的;
任何剎那之中蘊含著戲劇智慧的種子。
知道:
過程令人筋疲力竭;
領導者未必知道,甚至不該知道,他/她要往哪去,但永遠不能讓團隊感覺他/她迷路了;
「即興」不等於「自由」;
用即興作為創意工具的方法,需要部分計畫,部分運氣,全然專注,全然誠意,全然投入。
要設定一個成功的即興,你必須:
設定清楚的邊界;
越窄越好;
演員只有在狹窄的邊框內才能得到自由;
狹窄的邊框創造出飛行最大可能。
學習:
看到戲;看到生命;
找到戲;找到生命。
學會看,學會找。
《為死者說故事》延續我在2000年《如夢之夢》的工作。為《如夢》發明的特別環形劇場是用來呈現較心靈特質的戲劇。這部戲在創作的開始,我問了演員下面的問題:
你認不認識一個人,最近往生了,但你認為他可能被「卡」在一個中間的地方,走不到你認為他該去的下一站,因為對生命的某些執著及誘惑?如果你想到這樣一個人,你會跟他說什麼樣的故事來幫助他走向下一站?
我們從一個痛苦的命案/自殺故事出發,吸取真實事件中的精華,然後重新讓主要角色來「符合」我們尚未定義清楚的目標,一路上增加角色和狀況。這是充滿陷阱的工作,因為細節呈現時,頓時因著更大藍圖隨時變形,而藍圖本身亦隨時在變形,此二者不斷進行一個有機互動對話。在只有短短的十次即興發展機會之中,我們快速發展出──應說「發現」出──這,也是即將展演在你面前的作品……
那次在史丹福的演出各方面都相當簡陋,包括布景以及演員的表演,但觀眾反應非常熱烈,演了兩場之後還加演。演員陣容之中,演「真真」、「祥哥」、「吉兒」、「警察二」的都是戲劇界的好手(演真真的後來也演出《暗戀桃花源》中的雲之凡),其他十一位之中有許多不但是第一次上台,還是第一次接觸劇場訓練,包括演「露露」、從北一女畢業後進入史丹福大學念國際關係的高材生,在台灣還是【表坊】的忠實觀眾。
《為死者說故事》具備了《如影隨行》的原始架構與劇情內容。演完後,有一位觀眾認為應該拍成電影。我則認為,應該繼續發展,回台灣,在國家劇院做專業演出。
從《為死者說故事》
到《如影隨行》
這一年半來,我一直在重新思考這部戲。原本在史丹福,我已經做出一個算完整的架構,在社會新聞日漸暴力的今日,故事轉換成亞洲情境也感到順手。今年,演員到齊,設計群也注入了相當大的創意,我們共同在我原始劇本的架構上繼續發展,繼續破解,繼續「發現」這個劇本,揭開了很多人物背後的真實故事和個性,讓整齣戲更為飽滿。
回到台灣的排練室,面對多年的工作夥伴,我感到特別的親切,也心生一種特別的驕傲,因為我看到一個圓熟的創意團隊。在這次演員陣容之中,丁乃箏、李建常、徐堰鈴都是經常發表新作品的編劇和導演;劉美鈺、尹昭德都是我北藝大編劇研究所的學生,這麼多編導在團隊中,多了那麼多雙眼睛在檢視這個特別的劇本。而第一次正式演出舞台劇的影帝屈中恆和曾寶儀很快就進入了「遊戲規則」,用自己的生命經驗直接豐富了角色。面對「不存在」的角色YEA,寶儀提出了許許多多我都回答不出的問題,在解答問題的過程中,角色也豐富了,戲也因之而更增添色彩。
而潘恆健的出現,算是讓我圓了一個夢想。聽爵士樂三十多年了,我終於可以和一位爵士樂手合作。
創意是發現的旅程。發現就是連結,連結到問題,連結到答案,透過這個過程,一個創意作品誕生了,連結到觀眾……創意就是發現可能性,然後再組合和執行這些可能性……要連結到可能性,必須先連結到世界,連結到自己、自己內在的慾望,連結到連結本身。做好連結,我們就像流動的液體,能夠穿越屏障、自由行走……
——《賴聲川的創意學》
●表演工作坊新劇《如影隨行》12月21日於國家戲劇院 ( 台北市中山南路21-1號)首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