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不會畫畫,我的母親不會畫畫,我的姊姊哥哥妹妹也都不會。從小全家只有我一個人喜歡畫畫。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課本空白處畫滿我的塗鴉。我記得小時候家裡牆上還掛著我小學二年級畫的水彩風景畫,那是一間有紅屋頂的房子,佇立在草原中,天空有白雲飄過。那個年代,沒有人會培養一個愛畫畫的孩子。畫畫又不能當飯吃,玩玩就好。
小學時,我常常去圓山動物園參加寫生比賽。不知為什麼,每次老師都叫我畫長頸鹿,一連畫了好幾年,我好像年年都畫得一模一樣。結果最好的成績只得到佳作,大部分時候都沒有入圍。老師還安慰我說:「那是因為你的畫風太成熟了,評審一定以為是老師幫你畫的。」當時我信以為真,度過許多落選的快樂日子,心中還莫名地暗暗高興,真以為自己畫技高超。
創作忘記疾病的恐懼,紓解哀傷
1995年,春節過後,有一天我從夢中驚醒,因為右大腿劇烈疼痛。我以為是不小心撞到,過幾天就會痊癒。但是,三天後,腿失去了知覺。我趕緊去看醫生,初步診斷結果是坐骨神經出了問題。
當時,我還有好多插畫稿子得交,即使腿沒知覺了,還是咬著牙,坐計程車去交稿。醫生要我開刀治療。我換了好幾個醫生,看了西醫,又去看中醫,甚至連密醫都去找了,症狀還是沒有消除。有一天,朋友在路上遇到我,大吃一驚:「你的氣色怎麼變得這麼差?」
三個月後,看完病回家的路上,我在街頭差點昏倒。我跟太太說,帶我去大醫院,我一定得住院。當晚,我住進了榮總的血液科病房。
做完化驗的第二天,醫生站在我的床頭告訴我骨髓裡長了不好的東西。我問:「是癌症嗎?」醫生點點頭說,是的。然後我就崩潰了。
確認罹癌後,我立即開始接受化療。一開始化療,嘔吐、發燒、昏迷、痛楚、發冷,各種症狀輪番上陣,我曾經天天半夜發冷到一直在床上打哆嗦,連床都被我搖得嘎嘎作響。
第一次化療進行了一個月,然後回家休息一個星期。隨著身體變弱,化療的時間愈來愈長,第二次化療我在醫院躺了兩個月。這段期間,因為免疫系統失靈,平時一點小問題都會變成大麻煩,如果不小心感冒,可能併發肺炎,一點小傷口也可能造成感染,隨時都要小心翼翼地照料。
第三次化療,在醫院裡住了好久,我好想回家。出院前夕,我突然吐血。我擔心醫生知道,肯定不會放我走,硬是隱瞞起來,辦了出院手續。
出院後,沒有醫師護士的照料,才是疾病恐懼的開始。每天醒來都覺得是賺到了。慢慢地身體日漸康復,我又開始畫圖。
創作幫我忘記疾病的恐懼,紓解我的哀傷。
1998年,我開始出書,意外地受到鼓勵與歡迎。
記住一個魔術時刻
我是個記憶力很糟的人,對生活馬虎散漫。記不住電話號碼;想不起別人的名字;總是買了書回家,才發現家裡已有一本相同的。
但是我卻有一種記住畫面的能力。這些畫面,或許來自現實,或許來自想像,只要讓我感動,就會存放在記憶中,像一張在暗房中顯影的照片,隨著時間過去,逐漸清晰明朗,連細微處也會漸漸放大。
這些畫面不定時出現,有時以為遺忘了,卻又在最不經意的時刻浮現。
有一陣子,我腦袋中常常浮現一個大水族箱,佔去整面牆,魚缸裡只有一隻小魚寂寞地游來游去。魚缸外有個安靜的男子,專注凝視。畫面黯淡,氣氛凝重。
還有一個畫面:一個發著光的魚缸在夜晚的城市飄遊,一個孤獨的男子緊緊相隨。畫面緩緩流動,低調華美。
《微笑的魚》就是從這兩個畫面開始的,然後很快發展出一個清晰的故事軸線。一個上午的時間,我就畫出了整個故事的分鏡腳本。
那時候剛畫完《森林裡的祕密》,使用較細密的畫法,畫得十分謹慎,感覺有一股氣被壓抑得很難過。加上創作慾望被燃起,很急著想把整個故事說出來,所以使用最輕盈奔放的線條,快速勾勒大量渲染,讓色彩在畫面隨興流動。這本書大約畫了一個半月就大功告成。
看見一隻魚,一隻對我微笑的魚
生病前,我是個沒有太多煩惱的人,生命沒有重量,所有事物對我來說都是理所當然。我對這個世界沒有體會也沒有憐憫。大病之後,我又變得過分敏感退縮,事事恐懼,任何小事都讓我感傷莫名。
書中的中年男子,每天重複單調地過生活,不快樂也不悲傷。(就像以前的我一樣。)他消極地面對人生,日子就這樣一路走下去,不好也不壞。(就像以前的我一樣。)
直到有一天,他在水族箱前發現一隻對他微笑的魚,他為她著迷也感到困惑。他將她帶回家,天天與微笑相伴。因為發著綠光的魚,帶領他重新看見城市不同的面貌,慢慢憶起過去生活中的美好。
書中的主角隨著魚躍入大海,才發現自己的困境,他無法擁有他想擁有的,他必須釋放才能重生。《微笑的魚》有個開放有趣的結局,當男主角把魚放回大海時,自己也漸漸發出綠光,飄浮在空中。
這本書進印刷廠時,我接受了朋友的邀約同去花蓮賞鯨。那是四年來我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看到海。當我坐在船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海面,專注地尋找鯨豚的蹤影時,墨鏡後的雙眼忍不住噙著眼淚。當下的心情非常複雜。我畫裡的世界,就這麼活生生來到眼前。在我心底,我看見一隻魚,一隻對我微笑的魚。
後來每次演講,要介紹自己的作品時,我總是講完《森林裡的祕密》,就直接跳到《向左走‧向右走》。我不太敢談《微笑的魚》。因為,會讓我想起生病住院的情景。
那段住院化療的日子,醫生擔心感染問題,建議我最好不要見客。朋友來探訪時,我只能把窗簾拉開,隔著玻璃向他們招手。那扇透明的窗,就像是水族館裡的玻璃,隔開兩個世界。
我就像那隻魚,囚游在寂寞的魚缸中。
(《故事的開始》二月初由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