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低,我在樹下將一張名片交予食字獸,囑按地址喏,臥龍街,出隧道碰到超市前面巷子進去 一百公尺 即是,不錯,本市確有此街與 諸葛 先生出山前大隱隱於市之地同名。若名片上的 余 先生在,報上我們姓,就說隧道那頭兩棵大桂花樹的貓狗人 家余 先生即悉,請他示知南區周邊有哪幾處回收場趁天黑前趕緊去攔截。食字獸馴耳默聽,表現著雙倍的鎮定和樂觀以稀釋我深深罪咎,畢竟,本來我若能循一般程序正常請他進屋搬箱的話又何至於弄到這步田地!
太陽下山食字獸來電話,附近五個回收場臥龍街土地公廟旁,麟光公車總站背後,第二殯儀館側,羅斯福路基隆路口,公館寶藏巖下,都去找了都沒有。 余 先生說會幫我們放消息。食字獸儘量安慰又鼓舞,大不了去舊字攤古冊鋪慢慢尋,一本一本再尋回來。我驚訝還有舊字攤不是已絕跡了?有呀有得很,化整為零散在某些處而已。是喔異次元入口,只有同類才知道。我只能嘆氣表示,明天我們會去那五處再看看說不定此人今天騎回家沒交貨或者,又是前後腳之差這廂才走那廂交貨──食字獸委婉打斷我,可能不需要,跟回收場人算都打過招呼了。我自忖,然而無論如何總要做一個贖罪的動作罷。食字獸聽我不語,聰明極了說,那就臥龍街土地公廟旁去,其他地方恐怕不需要例如麟光總站那裡,基本上是收五金廢料而非廢紙。慧心的食字獸慈悲指點了我們一條贖罪路。
晚飯過後有人敲門,真正是敲門,因為電鈴壞了起碼二十年。啊 余 先生?
由於 余 先生沒有我們家電話竟就親自跑一趟來,聽聞一箱子字冊給一位胖胖的收走了,胖胖的話,是姓黃的,都送木柵靠山邊的廢紙場,不妨找找那裡。通報完 余 先生即走,待我在自己的一長串鞠躬感謝中醒來,趕忙跟出去至少送送人一程。咦,右邊,左邊,路燈下蕩蕩無人影,走這麼快? 余 先生如何來的,還是騎他的三輪帶篷車嗎可是既沒看見也未聽到車子的馬達聲?下工不騎工作車了所以搭公車走路?但一眨眼就不見人(簡直又是一扇任意門),或者另有交通工具停在外邊沒進巷子來?我們只見過白天上工時候的 余 先生,一周來一次通常星期五。我們的舊報紙廢紙只認他,認到單憑耳聽即認得──他的車從右邊巷頭騎上來然後左邊轉出巷,另一收貨人則反之。擴音機似有兩種播放帶,包括呼叫內容和音調皆不同。遙遙騎近的馬達聲,亦無一輛車相同。綜合諸項構成一聽即認得的,是他,而不是其他二三人。農曆年間,連元宵也過了 余 先生仍沒來,繁多廢紙禮盒紙箱堆積得有礙觀瞻正抱怨時, 余 先生出現,回老家西螺過年了。好抱歉 余 先生遞給我們名片,日後,但凡堆積物多了打電話給他立刻就來運走。名片哪知有一天竟做此用途!
星期二,二二九,那時兩千年,我們叫了計程車往山邊去。
古代先民望星尋路的,大方向,儘管往山邊走就對,一途問人,問到山坡盡頭處下車,放了車子走。彷彿工務重地勿進的水泥路走進去,我們置身於,哦這裡不是靠山邊的廢紙場?這裡屬於市政府回收場。對,回收場,不是垃圾場。崗亭執法人也洩露出同情貌,指示我們正確該往之地,約莫最大一家廢紙回收場,原途折回至三岔口最左一條轉上大馬路直直朝前開沒多遠就是。於此荒絕處,我們抽出諾基亞方舟鍵出叫車號碼一訊即通,十二分鐘後車到。車費如流水,不算計的拋丟著錢,這是贖罪。而我終於首次深刻感受到方舟之實用,正如家中第一支方舟係老友長輩獎勵送給高中生,便第二支方舟持有人乃高中生母親決定去買來的為了高中生學校位在中樞區若果然台海開戰炸成廢墟可供瓦礫覆埋下相互發訊。等車來,置身於分類回收場,我們拉下眼簾不看見。那些成千上萬回收物於此等候發配投胎前的最後一瞥啊,我們只能把自己變成一株草本靜立其中,讓氣味充塞,讓細細如無的嘆息如濛濛灰色一層一層落下落止在我們身上。這只能是一個贖罪的行動。
所以廢紙回收場,廣漠曠地公路旁。場主願意保存我們的聯絡電話和賞金承諾,事實上場主云,早上已有人來講說如果胖胖的 黃 先生有交貨請告之把那箱字冊歸還原址。哦已有人來講說? 那是余 先生了。
一座高聳似樓房的貨櫃車開走。一架轟轟舉在空中傾擲漫天紙張的大怪手放下手挖滿字冊復舉起。
啊猶太法典Mishnah,米市納將神聖之書定義為、「自火中救出」,只有會被火燒毀的——看噢塞拉耶佛,上個世紀末遭塞爾維亞軍隊燒夷彈攻擊全城火海中圖書館館員身歷其境他描述:「紙片燃燒,灰黑而脆弱的餘灰布滿整個城市好像天降黑雪,伸手抓住一張頁片你還能感覺到它的熱,還能從它奇異灰黑反白中讀到字的碎片,當熱度消散,字片也在你手中變成灰燼。」
只有會被火燒毀但仍存留的,是的自火中救出的,才能讓人學習到某種必要性,某種可能永遠失去無法取代之物的必要性嗎?神聖之書。 (全文完)
【2008/01/3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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