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呀,食字獸說小椅子有,但箱子沒有。就在我顧不得蓬頭亂衣更別說沒換隱形眼鏡硬是頂副超厚鏡片腦殘狀一路怪哉怪哉嘰咕著去開門的剎那,腦中一轟,明白了……
冰裂紋岩石杯澱底冰河藍內有玻璃小鹿,有高中生搜集的礦石分給我幾枚,有多年來我在地面桌上窗邊院角拾得的貓鬍鬚獰猛的柔弱的粗短的妖嬈的積多了宛若芒草林,以及撿來小如指甲的鈣色螺旋殼卻不知殼主是誰。
一陶缽,缽是大和陶師所燒,有墨字云、「佛火仙焰劫初成」。缽盛許多拾來物溢高如小丘叫得出名號者,幾片烏葉銀杏葉楓香葉、炸裂的馬拉巴栗蒴果、大花紫薇蒴果、爆吐團絮的木棉莢、苦茶樹籽、孔雀豆、蘋婆、各種針葉樹的毬果、印度黃檀翅果、槭翅果、殼斗布滿棘刺活似海膽的板栗堅果、白千層樹皮、攪拌過咖啡丟棄不用的肉桂棒、乾皺的一簇鐵冬青一串山桐子一顆海檬果。
一支勘景隊路過那須高原帶回的綠葉大紅椿花木盒,一雙符貼「火防厄除御守護」木排漆繪猛禽惡獸互敲時好響脆是古代巡夜提醒小心火燭。風從西伯利亞穿越日本海攀過那須巒峰變成悍乾北風自山頂重力加速度摜下的那須山風!十一月中旬已是放水期限,無論如何日本友人得返老家放掉全部水管水以免結冰管裂。
一對石雕並蒂貓,一仙陶捏跽坐婦人好嫻美也許是在榻榻米人家家裡做客,一隻鈷藍釉燒大臉貓倒像怒舉兩螯的生猛蟹。畫家好友跟貓一樣喜新奇每愛嘗試異質材,除了畫,有時捎來古怪剛出生的創作物。
看,一殘塊巴掌大噴有綠漆塗鴉的柏林圍牆轟然倒塌於1989年。
拴著楮木纖維繩結的落柿舍紅泥柿被貓打破剩半圓塊放在油加利葉拼貼的茶墊上。芭蕉有弟子名喚去來住京都嵯峨野的落柿舍,有去來之墓。
諸般一切物,就是這個時候,幢幢影影交錯在黑夜窗亮中彷彿無數計之異時空看哪,給做成了標本釘在鏡框裡。凝固的時間波摺,那是長達二十億年地質史的大峽谷。從最底部寒武紀岩層至最高處二疊紀岩緣,二十億年(那是時間嗎?)以現在同時並存於此的大峽谷景觀,震懾著觀看它的人。
我起身拉開紗窗讓貓進來,凝止的時空鏡框在一觸指間閃電般裂開,紛碎如濺,琥珀眼貓施施然進屋來。
巫界3
二二九,贖罪日。我們傴僂攀行於如山脊如高原如月球表土的廢紙回收場上翻找,如果有,天啊那些簽有我們名字的古舊字冊,渺茫得就像恆河沙數。
事情是這樣的。
忽一日,海海人界中我們遇見一位食蟻獸,呃,食字獸。雖然我們微笑敬稱他「嗜字人」,但六年級的他堅持自己叫食字獸。
嗜字人/食字獸,搜集並珍藏各種版本字冊到一種地步,不久前在網上總算買到一本我們蛹蟲時期的字集,說是那套集子終於終於收齊全了。唯不知我們能否為他諸多絕版孤本簽名?他會打包寄達,待簽好通知他即來取,希望不會太打攪到我們。
多麼有禮的食字獸啊一口氣陳述完便垂下眼睛準備接受被拒絕的認命態度,真不像六年級,而比較像總是自我抑制至多悶騷的四年級。我們當然簽,怎麼會不簽。
數日後食字獸來電話,頻致歉打攪到我們但可不可以麻煩我們開門看一下,有一箱字冊放那裡,太不好意思了就是那些拜託簽名的字冊。
電話,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無非一再驗證了那句警告:「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活於彼日島國,凡消息皆噩運,沒有消息便好消息。無作為即好作為。故而我一臉皺縮又苦嘆,怎麼這樣事先不約直闖上門逼得人不及換裝只能披蘿掛荔頭插鯊魚夾來應門,可既然你不顧人在先就莫怪我心狠手辣於後,別想我會請你入屋喝茶小坐什麼的頂多罷,開門一隙縫表示接應夠好了。故此我拉開一隙門縫看人(把人看扁),咦,不見人?左邊、右邊、遠方,空空皆無人。只有腳邊一紙箱,封裝整齊立於門側牆角一方凸鑄「量水器.北水」的水錶鐵蓋上,好謙靜,好儼然。
太上道了,食字獸。身為摩登原始人(哇靠靈機構做的問卷調查我僅獲一分給歸入摩登原始人),我首度萌動了使用高科技念頭,恨不能立即訊給他一枚顏文字、Orz。發源於倭國的顏文字Orz,據稱很像一人屈膝跪下狀,我真的想向他表達佩服,被他打敗。
桂花低,一次高明而體貼的相遇卻不見。
我恭身向紙箱致意,一如聽見貓嗚喵開門一看又是紙箱裝奶貓,附卡片哭兮兮告以小黑貓叫硯台。古早也有奶狗,後來犬植晶片政策實施遂漸絕。暑旱分區停水時期來一尊天藍籠和一大包偉嘉食料,籠內半大貓白毛潑墨以及,一口彼得兔瓷缽,一支玻璃小水杯鑲澄金色鏤花金屬,一枚「守護‧出世??」牌霧金甸甸繫五彩絲繩——既來此,以上所謂,呃,由於底下二字我視為髒字眼髒名詞礙難出口只能使用注音符號,吃嗚嗡ㄔㄨㄥˇ嗚嗚ㄨˋ,以上所謂ㄔㄨㄥˇ ㄨˋ配備皆當拋棄做無,蓋因眾貓平等。就是眾貓平等,所以眾貓各異其性,各居其位。我們替牠取名旱停,紀念旱災停水時期有貓來此。
紙箱裡五十七本字冊,有一半是食字獸好義氣為其同類爭取到機會亦託我們簽名。啊又還有另一位嗜字人,彼收藏的孤本絕本令我們迷惘,有這本字冊嗎?幾時出的?確定不是荒夢誕言或者他人所寫?包括古時老爹所著老媽所譯已紙張黃脆細心以套殼保護根本是一級古蹟。一整晚,屋裡人匯集客廳簽名,也未徵得食字獸們同意即擅自題字題句澎湃賦詩般唉真的很濫情。然後我把字冊一本一本還原回箱子但此時已無法按原樣封裝,因為我們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又自濫情奉送了幾本題名字冊,所以我只得用寬膠帶把四面箱蓋豎起黏牢才擠出空間夠裝並覆上硬紙板做蓋嚴整封妥,為了便於搬運我且用尼龍繩紮好箱子以供提拿。於是聯絡食字獸,約準了時間真可謂,交淺言深,深到完全不必客套,天經地義我說,我會把箱子放在門口。食字獸再三道謝,其口吻,是把原本應該當面授受時候的道謝一併先謝了,換言之,他跟我們的接觸到此通電話止。
真是聰明有禮真正酷啊,我未碰過六年級有如此者。寫字人與食字獸,再一次的相遇而不見,此也許是這兩種物種之間最宜當的距離?最酷的相處模式。
星期一。我提早十分鐘把紙箱搬到門口,老位置,但我讓它立在小椅子上而非水錶鐵蓋上以示對食字獸的珍重。小椅子是高中生稚兒時期物。
十分鐘稍過後,電話響一向由老媽接,說是食字獸,要來搬箱子。
已經放在門口了,老媽照轉我的話。咦,怎麼會這樣,難不成我一廂自駭高估了食字獸?
沒有呀,老媽把食字獸話轉給我。
我想老媽老耳聽不真了遂將電話拿來直接跟食字獸講。沒有呀,食字獸說小椅子有,但箱子沒有。就在我顧不得蓬頭亂衣更別說沒換隱形眼鏡硬是頂副超厚鏡片腦殘狀一路怪哉怪哉嘰咕著去開門的剎那,腦中一轟,明白了。小椅子上果然空空如也。
五分鐘哦不,兩分鐘前,我聽見收取破銅爛鐵的擴音機和馬達三輪車一如環境裡的嗡雜背景聲經過院牆外。我幾乎是對食字獸下命令的,趕快,右轉去兩條路,往上公寓社區如果此人還要繼續收舊報紙廢紙說不定正在收,往下是馬路右轉出隧道那邊有回收場,左轉是街上,哦你騎摩托車正好,趕快去追,就是前後腳,快追。我亦登時變成瘋婆子奔出,撒開腿在別條動線上沒命跑,逢閒聚人便問,有說是看到一個胖胖的騎過去,跑啊里辦公室門口,木匠兄弟家,小廟金爐前,自助餐店,鹽酥雞攤,OK便利店馬路邊因此撞見食字獸復分頭各找去。跑散人形跑斷肝腸的跑亦果然跑毀一隻藍白拖,都沒看見馬達三輪車。食字獸騎摩托跑更遠,也看沒見。才不過前後腳之差,那麼點大地方,幾條巷弄跟馬路,沒見就是沒見。我簡直相信有扇任意門或者異次元入口,除非共謀者或祕密會員,誰都找不到。 (三)
【2008/01/30 聯合報】@ http://ud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