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陳年往事忽然使他聯想到當下所赴的這個約會,而產生出一絲不信任與不對勁來……
他一直非常喜歡搭火車。印象中,沒有任何一種交通工具比火車更具旅程的意味了。從到月台看著火車緩緩進站,發出嗚嗚的鳴響;在旅行與送別人群的推擠中,上車找到座位。乘客不斷湧入車廂,車窗外一片送行的叮囑與揮別。車上的人先安頓完行李,再舒適地安頓好自己(通常不是找到一個可以立即窩著入睡的角落,便是尋獲最佳視野的靠窗座位或角度)。然後,在幾下無預警的顛躓搖晃中,火車開動了,伴著瞬即幾聲高昂的鳴響。月台與其上的人群漸次往後倒退,接著快速地閃逝。就在兩側景物轉化為抽象色帶的瞬間,車廂進入一種規律式的搖晃,庫嗤庫嗤,火車已快樂地在鐵軌上跑著了。
此刻,他正因沉浸於這等浮想聯翩,而嘴角不自覺地湧上了笑意。這乃是因著一個在中部大學教書的堂舅(其實比他大不了多少)兩周後的一個晚餐邀約。其實他與這位堂舅並不特別親近,不過就是一般親戚的熟度。但巧的是,兩人所學與專業極其近似,因此當堂舅撂下「找個時間好好聊聊」的話時,他也就隨和地答應著。未料不出幾周,竟接到他請客的電話。「就兩三個朋友和同事,都熟人。另外可能有我太太一兩個親戚。」一時之間,他似乎找不出拒絕的理由。而既然堂舅對他那個怕生的毛病並不知情,便索性將錯就錯吧。
這樣一來,反而沒了壓力,有的只是對搭火車和赴約的期待。他已經不記得有多久不曾搭火車了,十幾、二十年?也許更久──還是國小時候?簡直不可思議。如此美好的經驗,竟然這麼輕易就被忽略忘卻。唉,真不知還有多少寶貴的事物,被自己糊裡糊塗地擱置了呢。
直到赴約那天,實地到了車站,他才開始了解到自己對火車的印象,其實還一直停留在童年的原始記憶中,可能再摻合一些這裡那裡拼湊來的──不外乎來自小說或電影裡的種種古典情調。現在的火車廂燈光打得錚亮,裡面的裝潢與座位跟捷運幾乎沒什麼兩樣。大部分人也沒太多行李,不過就拎個輕便背包。幾乎沒有送行的人,倒是人手一機,嘰哩呱啦講不停。看來送行一事都在電話上辦妥了。
可能是他太久沒有出門接觸人的緣故,這樣摩肩接踵近距離地與人相處,種種陌生而讓人無法適應的氣味、聲息、視界如浪潮般席捲而上。他真希望發明一種遙控器,「啪」一下,可以暫時關掉自己所有的感應器官;以致可以聞不到對面萎靡老人的頭臭和那散落一肩的頭皮屑;可以選擇不去觀賞那對年輕醜人的淫蕩演出──尤其當兩人不時淫笑所露出的紅腫牙齦(患有牙周病還敢接吻!);可以不必瞄到一個男人打呼流口水的難看睡姿;可以不去聽一個(極可能是)會計業務員的女人焦躁而可憐巴巴對著手機反覆地說:「對啊,我都已經核算過好幾次了啊。對啊,核算至少三次才交給你的啊……但我現在已經在火車上了啊……對啊……對啊……」更不必接受一個自以為人見人愛六歲女孩不客氣的好奇打量以及不必親眼目睹她襁褓中弟弟更換尿布的過程。
他只好儘量把視線投注於窗外,卻驚然發現,原本自然的綠色農野,不知何時已建蓋成一群接著一群的大廈。
失望之餘,他忽然憶起過去一個約會落空的往事。那是國小快畢業時,級任導師不知出於什麼緣由,挑了班上幾個學生,要帶他們前往他外縣市的老家造訪。當被告知這個消息時,他簡直受寵若驚,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被老師相中!那整整一星期,他都在一種飄飄然的陶醉與期待的大快樂下度過。到了赴約的那個早上,卻忽然惶惶然懷疑起來:「會不會是自己搞錯?到底是不是今天?如果就這樣跑去學校集合,搞不好都沒有人在。那笑話可就鬧大了。」最後,越想這事越蹊蹺,老師幹嘛要請同學去他家?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若然,怎麼幾個應邀的同學竟沒一個跟他講起?而不得不讓他懷疑起整件事來。在那個電話還不普遍的年代,也無法立即向人求證。
這件陳年往事忽然使他聯想到當下所赴的這個約會,而產生出一絲不信任與不對勁來。唔,日子應該是不會錯的。但這個事實上相當生疏的堂舅(而且不管怎麼說都是長輩),為什麼要把他當成平輩樣的邀請去呢?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譬如……他這才警覺到:會不會……是要替他介紹對象?那肯定是!否則,沒理由大老遠地把他找去。他越想越逼真:某個已急到幾乎絕望地步的老女忐忑不安地坐在堂舅家的客廳中,正焦急地等待著獵物的出現。自己便是那個一步一步走向陷阱的動物。
他立刻由方才的惴惴不安轉而為渾身焦躁。實在是自己太過天真了,怎麼當時都不曾想到,只一味沉浸在搭火車的遐思中呢。他果決地掏出手機,立刻撥了電話過去,說下午人就已經不舒服,現在竟然發起燒來,「真的是非常抱歉……下次吧。」
歷史好像真的會重蹈覆轍。他國小的那次約會,也是相仿的收場。那日一直等到媽媽跑來詢問,他才支吾地說自己人不舒服,不能去了。次日,聽同學談起老師家如何如何好玩,不僅去了附近名勝,還跑到田裡挖泥鰍,翻紅薯。老師的爸爸還特為他們殺一隻雞,燉了好大一鍋。同學並紛紛問他為什麼沒去,當時他似乎也是這麼回答的:下次吧。
當然。他心想: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