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像是我脈動的心臟
從我誕生的那一刻起
潮汐般的貼在我的耳膜
母親如浪濤旋律的搖籃詩歌
一首古老的母愛 撫育家屋圓周的慈悲
以及
父親夜航划船的槳葉 舀起了水世界古老的傳說
傳說中遠古的魚精靈
雕刻在我心海的圖案
掐著我的夢
追蹤黑色翅膀迷航時回家的島嶼
在汪洋神遊 一尾偶爾叛逆的
飛旋海豚
亞格斯(祖母)給妳的達悟名字是si Nomuk,這是因為爸媽在妳出生一個月後,我們從台灣抱妳回到媽媽懷妳時的蘭嶼家,爸爸搭建在樹上的臨時屋。那個夏天恰是某個颱風來臨的前夕,意思說是「不畏暴風雨的小女孩」。
第二天清晨,外祖母披著迎接嬰兒傳統服飾從媽媽出生的部落,用方塊形的膝蓋走路過來探望妳。她抱著妳注視妳的笑容的臉上皺紋,僵硬得像是哥哥畫飛魚畫不好丟棄的紙張,而妳紅潤細白的臉,說,跟媽媽出生時一模一樣。她巴不得想用她缺了門齒的嘴咬妳一口印記,但亞格斯只是說說而已。之後,她面向東方的太陽,說了很長很長祝福妳快樂健康長大的祈福禱詞,外祖母給妳的名字是si Ngalipereng「田產少的小女孩」,這是祝福妳努力念書、努力工作才不會飢餓的意思,這是妳出生後的第二個名字。「田產少的小女孩」媽媽喜歡妳這個名字,因為希望妳長大後能夠為人謙虛。妳的兩個亞格斯皆是出生在舊石器時代,沒有電燈、電腦、冰箱的人類,被她們祝福是我們 e 時代人的幸運。
這幾天我們蘭嶼下的雨非常的多,真的下得很大,爸爸坐在我們家進門的電腦桌,雨絲不時的被風吹進來,於是雨水滴滿了爸爸的咖啡杯,我望著屋外的大雨,腦海一直想著妳。小海豚,妳去了哪兒!
星期六那天,我和妳的小祖父,就是妳已往生的祖父的弟弟一同上山砍伐他這一生,說是給自己最後的禮物,當然也是送給你表妹的爸爸,我的堂弟,以及妳的表哥傑夫卡奧,小祖父的長孫子捕飛魚使用的船。在深山裡,小祖父和我除掉他造船樹材周邊的雜草、低等樹種後,爸爸站在小祖父身後耹聽他對造船樹材的靈魂說話,我聽了很感動。深山裡,就我和妳的小祖父,山林的寧靜在秋季顯得很蒼鬱,樹靈似乎聽見了老人古老的虔敬禱詞,開始下著雨絲,爸爸此時也在為妳的失聯祈禱。小海豚,妳去了哪兒呀!怎麼不告訴爸媽呢!
就在爸爸砍倒小祖父造船樹材前,他立刻的祈求,說:
Maka piya ka so i yangay a mawuknud do kapiyapiyan mo, ta yakona rarakeh a apowan.
「但願你的性情善良,倒落在美麗的地方,因我已是為人祖父的老人了,我親密的朋友。」這棵番龍眼樹比妳現在的年紀大一倍以上。
也許,爸爸沒有小祖父對造船樹材、萬物有靈的信仰深厚,也比不上他對海洋、對飛魚神的敬畏,但爸爸很虛心的去感受、去體悟人與自然相遇時的共生情誼。也許,妳還記得妳為了買十五塊的蝦味先而依偎在祖父身邊幫他拔十五根的白鬍鬚的故事吧,一根一塊,在妳吃完了蝦味先就把祖父的大腿當枕頭睡,祖父像是溫馴的山羊低聲吟唱古老的詩歌給妳沉睡時遊走的靈魂聽,彷彿他把妳視為小男孩似的。這是十多年前在妳尚未上幼稚園的事,後來在妳長大後,爸爸證實了祖父歌詞的意涵,他希望妳像男孩一樣堅強,結果妳的性格變得很中性,爸爸不知道這是不是祖父的願望,而我也未曾問過妳業已往生的祖父。他們共同的特質是我們現代人買不起的,對山林樹神,海神浪魂的信仰。
深山裡的雨下得愈來愈大,風吹得也愈來愈強,風雨給我們的感覺是那種天候惡劣的訊息,茂密的樹葉遮住了烏黑的雲,就像烏雲封住了晴朗的天空,顯得幽暗陰森,那個地點是Jijyakawyan,是我們達悟祖先最先造船的地方。當小祖父對他的造船樹材說些美麗的禱詞後,爸爸腦海裡想著妳在蘭嶼家的成長圖像記憶。
有一天的午後,爸媽與數位友人在家的前庭談天,妳忽然從婷婷家的一樓屋頂掉下來,掉到滿是鐵釘的鐵皮上,轟的一聲驚嚇了爸媽送給妳的心臟,我飛奔過去把妳抱在懷裡,妳不僅沒哭,而且笑著立刻站起來走路,結果妳跟爸爸說:「有一位姥姥把我接下來。」爸爸心裡想,我的女兒會看見靈異,祖父因而用雙手召喚妳靈魂遊走的儀式,說:
Imo wa pahad no apo kwam, akma ka so ayayipasalaw a matnaw so pahad, a macikiyan jya, a apo ko do tud.
「我孫女的靈魂,祈願妳像仙女鳥一樣純潔善良,庇佑從我膝蓋降生的孫女。」媽媽把妳抱在懷裡摟著妳、親吻妳,說:「我可愛的寶貝,妳怎麼可以飛呢!」這個故事,在妳長大到台北念書後,媽媽在我們租賃的家屋不斷的重複敘述給妳聽,妳聽得呵呵大笑,結果妳反過來親親妳微胖的媽媽,妳後來又跟爸爸說:
「我經常看見一男一女的影子在我們家的前庭陪爸爸。」我知道,那兩位是爸爸很早就往生,在五歲以前就去世的弟妹,顯然他們一直陪著爸爸流浪到各個島嶼。
雨下得愈來愈大,深山裡在造船樹材的周圍,我與小祖父清理乾淨,在茂密的熱帶雨林空出一小片的天,於是粗大的雨絲便直接灑落在爸爸與小祖父早已禿了毛髮的頭皮上。已八十又二的小祖父站立著看爸爸斧削去大塊的樹肉,他的眼神流放著與山林淬溶為一體的原始氣宇,於是雨水便順著他臉上歲月的刻痕流下落地。他過去與你的兩個祖父,就是他的兩個哥哥帶著他上山伐木的記憶油然而生,就在滂沱大雨下親切的向爸爸述說了他們如爸爸這個年紀時的故事,那一串的歲月故事,你的兩個祖父早已帶走到白色的南方島嶼。此刻小祖父向我敘述,這正是爸爸最想聽的故事。然而,這一刻的同時,爸爸也深深的思念著妳尚未成長健全的靈魂,妳的失聯究竟是為了什麼?怎麼連一通思念媽媽的電話都沒有呢?過去爸爸去台北做工賺錢,是為了賺考大學前的補習費,熟悉了台北的街道,或者說是為了妳和哥哥姊姊開闢人走的路。妳究竟是怎麼啦?妳去了哪兒?難道妳忘了家的溫暖嗎?
一個飛旋海豚家族的爸爸探索附近海域要花許多的時間,在認為安全的時候發出平安的鼻音訊息,小海豚的興奮心情發出親情的音笛,隨著波浪流體貼近海豚爸爸,妳究竟是怎麼啦?妳去了哪兒?爸爸帶妳去台北念書,目的是為了妳們感受思念祖父母、思念爸媽的親情,而不是去玩失聯的遊戲。
妳小時候自然的爆炸頭髮型,妳恨死了爸媽給妳這樣的髮型,而不是像哥哥姊姊的直髮,妳懂事之後一直跟爸爸抱怨,希望爸爸帶妳去台灣把米粉似的髮型變直,然而爸爸暗笑在心中,媽媽也是,只有你的祖母贊同妳離子燙的願望,因為米粉髮型的確很難梳理,但爸爸卻愛死了妳的頭髮,就像疼愛妳那樣深的程度。所以還是帶了妳去台灣,去台灣買妳喜愛的芭比娃娃,代價是不要離子燙,因為自然是最美的,後來妳也就不再堅持了。
如小拇指般大的雨絲,重重的墜落到小祖父與爸爸相似的禿頭髮型,按摩我們的頭皮,最後小祖父向他造船樹材的靈魂又祈福,說:
Imo ya oya namen pirpirwahen a, akma ka so ayaipasalaw a pirpirwahen a, o ipangahahap namen,piveivanovanowan namen,kato mo miwalam do aharang namen do kahasan.
「你只是我們取來造船的一般樹材,不是拿來雕刻的,所以孤魂野鬼請你們不要驚訝我這個老人最後造訪山神樹靈的行為,別來叨擾我斧頭的鋒刃,祈願你猶如仙女鳥般的善良,娶你來實踐招飛魚儀式,捕飛魚用的船,你就安靜的在我們山林的灘頭等待我們再次回來陪伴你的靈魂。」
這是你們的小祖父對大自然的情愫與體悟,醞釀彼此間的和睦與關照,他們從小醞成於生活體驗的啟蒙禱詞,世世代代的口口相傳。從這個視野思考的話,爸爸算是很幸福的中年男人。
如小拇指般大的雨絲,重重的墜落到小祖父與爸爸相似的禿頭髮型,淋著豪雨頂著勁風往回家的路途中,爸爸彷彿聽見了業已往生三四年的,妳的大祖父和祖父的祝福,雨絲宛如他們喜極而下的淚水灌入阿爸髮膚所有的毛細孔。
當爸爸回到了家,雨依然下得猛烈,阿爸濕了全身瞄著妳正枯坐在阿爸電腦桌前的藤椅上的母親,她口中使盡牙齒極限的力量,猛嚼檳榔怒氣沖沖的板著臉,用力吐檳榔汁,雙眼煞是雙刃的匕首刺射爸爸的胸膛似的,不等阿爸說句話,不說善良的詞語,劈著我的禿頭,說:
「你只幫你的叔父,不幫你家屋裡,那位幫你燃燒柴薪,溫暖家屋靈魂的女人,妳心中若是如此的想法,無視我對家的溫暖真情,乾脆離婚算了。」阿爸聽了,忘記了在山林伐木時的疲憊,因腦海裡像是颱風來臨前長浪攪翻海底波浪似的沙丘,啞口無語相對,於是阿爸過了五十歲的禿頭恰似被驅除惡靈的鈍矛射中腦門,很痛,真的很痛。也許阿爸的性格是喜愛跟樹打架、跟海親近,是我偶爾忘記了妳媽媽存在的元兇,這絕對是阿爸的錯。阿爸瞬間蹲坐在爸爸殺魚的水泥地上,繼續的給雨淋,但是爸爸心裡想的不是「離婚」,而是──
而是,妳。小時候依偎我胸膛的小海豚,那位戴著爆炸的米粉頭的女兒,她,雁飛到哪裡去了呢!
回家吧!回家吧!從我膝蓋降生的女兒,我說在心中。
爸爸繼續給雨淋,久久後謊騙妳媽媽說:
「從我們膝蓋降生的女兒,貝貝,在凌晨來了電話,她說『她很平安』。」謊騙妳媽媽說妳來過了電話,目的不是企圖偏離她暴怒的風暴,而是拉回媽媽對妳思念的情愫,她最疼的孩子。
妳是知道的,妳的外祖母躺在木床上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媽媽每天晚上都陪著妳的外祖母睡,妳的名字是si Ngalipereng「田產少的小女孩」,是她給的。媽媽每夜細心照顧妳的亞格斯,就像過去亞格斯照顧妳媽媽,以及妳媽媽撫育妳一樣,是非常辛苦的,所以媽媽的生氣爸爸體會得來,但我不會要求媽媽說句「辛苦了你的肌肉」,因為阿爸的肌肉是用來跟樹打架的,阿爸的心思是用來思考妳小祖父的詩歌,用來思念妳,而爸爸的嘴巴不是用來吵架,是拿來跟妳說話,說些妳可以走的路。而妳,有在思念最疼愛妳的親人嗎?
阿爸又跟媽媽說:「田產少的小女孩在凌晨來電話了,明天我們去我們的水芋田工作。」媽媽的怒氣立刻被豪雨澆熄,吃檳榔的口勁也隨著檳榔成了紙漿後,恢復了如秋冬的海洋,寧靜而沒有皺紋的海面,露出了思念妳的憂慮雙眼,淚水因而從媽媽刻痕漸漸深的魚尾紋溫熱的流落。
妳,從我們膝蓋降生的女兒,已經一個月了,妳雁飛到哪裡去了呢!
今天的凌晨,爸爸坐在爸爸殺魚的水泥地上,仰望夜空抽菸,缺了口的下弦月,在剛破曉的五點還有兩個天空的眼睛陪著她。Matnaw姊姊在電腦桌前,在妳的報台留句親密的語言,回家吧!回家吧!Rapongan哥哥前天坐船前往日本實習航海,在海上給妳航海圖。兩個天空的眼睛,還有那個缺了口的拱月一直緊貼著直到天亮後的五點三十分才移動到西半球,而後爸媽在太陽出現前到祖父留給我們的芋頭田工作,和有靈魂的土地工作,是思念妳唯一的方式,從我們膝蓋降生、剛剛過十七歲生日的小女孩,妳究竟去了哪兒!爸爸好想妳。